這一路來得必是艱難萬分,但見沈國曦已是滿頭大汗,氣喘不已。七月天原就窒悶,又是日頭正盛的時候,尋常人都覺得難過得很,更遑論沈國曦這樣的身體了。
福臻憂心忡忡地看了沈太太一眼。
沈太太自然是明白福臻的意思,但她強忍着悲意微微搖了搖頭。
福臻咽間發澀,眼睜睜地望着沈國曦的視線緩緩地仔細地落在屋內的每一處地方。他雖然一言不發,但心裏有眷戀有不捨,福臻怎會不知曉。
“這一間是我們的裁衣室,縫紉機就擺在這兒,兩邊各三臺……案板我打算設在窗臺下……這裏是試衣間……貨櫃和玻璃櫃到時就落在此處……這幾處還得再上些桐油……”福臻隨在沈國曦的身側,將每一處的作用都細細說與他聽。“明天晾一天,後天就能搬過來了。”
沈國曦點點頭,臉上露出了微許笑意。
福臻見他面色很是不好,便叫阿泰到隔壁去借張椅子過來。
“不用了。我就是來隨便看看。也沒旁的事,這就回去了。””沈國曦急喘了兩下,似是想挺直身子,但他眉頭擰了一下便痛苦地放棄了。
沈太太迅疾別開臉摁了摁眼角,嗓音悶悶的:“是啊,我們還是快些回去吧。這會兒太熱了,可別中暑了。”
幾人從屋裏出來時,謝宗燦正立在檐下。沈國曦瞥見他,下意識地將他打量了一番。“這位是……”
“他就是我先前同您說的那位朋友——謝宗燦。”福臻在一旁略作介紹。
沈國曦臉上浮起了笑意,然而他還未說話,沈太太先低呼了一聲,“你該不是那誰……”
“噯,是我!”謝宗燦含笑行了個點頭,得體地答道:“之前曾在我三舅媽家與伯母您見過一次面的。”
“對對,我記得的呢!”沈太太用會意的目光在福臻與謝宗燦身上巡了個來回,轉而對一臉疑惑的丈夫解釋道:“他就是簡太太的外甥。前些日子我和你提起過的,你忘啦?”
沈國曦夫婦對於福臻所言的與謝宗燦之間的“朋友關係”,無疑是自成定論的。於是在這日晚飯後將福臻叫到屋內進行了一番詢問。
這大概是許久以來,唯一的一件能叫人開懷的事了,福臻不忍掃他們的興,故此沒多作解釋。
不過這場談話並沒有進行多久,外頭就傳來了敲門聲。
“誰呀,怎的這個時候來?”沈太太嘀咕道。
沈佳怡先於福臻站起身來,說了句“我去看看!”就走了出去。沒一會兒,就見沈佳怡領着兩個人走進來。
“媽,是眉卿姐姐!”
“伯父!伯母!”
“哎呀!”沈太太連忙迎上前:“怎麼這麼晚還過來。快進來坐。”
“噯!”顧眉卿嘴裏答應着,卻笑着朝她身側的同伴看了看。
沈太太狐疑望過去,但見那人一身車伕裝扮,一頂髒兮兮地帽子遮到了眉上,露出的下半張臉膛和脖子被曬得黑紅黑紅的,瞧着身形竟是熟悉得很。
“你是……”
那人呵呵一笑,拿下帽子,一把摟住了她。“媽,怎的連我都不認識了。”
這聲音一出,沈佳怡猛地瞪大眼睛,隨即又哭又笑地奔了過去。“哥!你到底上哪兒去了,怎麼纔回來?”
沈太太亦是淚如雨下,在兒子的胳膊上狠狠敲了一記。“你這混小子,實在是太不聽話了,你知不知道我們有多擔心你!”似想到了什麼,沈太太很快又掙開身,拉着兒子的手往屋裏走,“快進去見見你父親。他見着你一定很高興。”
不過回來就好!只要他平平安安就好!哪怕他都無暇看自己一眼。
福臻拿手背揩乾了眼淚,轉身出來,這才發現顧眉卿竟也在院子裏頭。
福臻有微許不安,也不知自己方纔情難自禁的模樣有沒有被她瞧見?
“眉卿姐,你怎的不進去坐?”
“家宇這麼久沒回來,讓他們好好地多聊一會兒。”
顧眉卿微微笑着,溫和的語氣和沈家宇一樣的叫人感到安心。這也是福臻始終無法對她產生嫉妒心的原因之一。
但,什麼叫好好多聊一會兒?
“家宇哥這是……還要走嗎?”
“是!”顧眉卿無奈地嘆了口氣。“眼下他暫時還不能在城內拋頭露面。”
這麼說,之前他一直都在城外了,由此可見城內的形勢與他而言有多糟糕。
只是如今非比尋常,福臻不知他們是如何打算的。“沈叔他時日無多了,萬一哪一天……哪一天就……”餘下的話她實在無法無法說出口。
“我明白……”
顧眉卿忽然警覺地微側過頭,似在凝神傾聽什麼。
是腳步聲。
此時才過八點,福臻猜大概是那些收攤回來的小生意人。尤其是做喫食生意的,早出晚歸是常態。但顧眉卿顯然沒有掉以輕心。她輕手輕腳地靠近大門,一直到腳步聲從外頭經過,然後消失,這轉過身來,而她的神情顯然也隨之輕鬆了許多。
福臻從中瞧出了些端倪。“是怕有人來找家宇哥的麻煩麼?”
“嗯。”顧眉卿沒有否認。“如今外頭有不少人在打探他的消息,他在這裏不大安全。實不相瞞,家宇其實是早就想回來的。只是……唉,這其中着實是費了不少周折,若不然也不會等這麼久纔到家。”
福臻想了想,“是因爲之前霍大哥調查的那件事麼?就是……那幫人和西洋人勾結參與走私的事。”見顧眉卿擡眼看過來,福臻訥訥解釋:“上回我去找家宇哥時無意間聽到了你們的談話。”
顧眉卿言辭含糊,似是不願細說。
風從檐下過,燥熱了一天的院子裏總算是有了一絲涼意。隨之而來的,是從隔着一面牆的院子裏溢過來的夜來香的香氣。那株夜來香似乎是在她來的第二年種下的,這樣算算,竟也有近八年的樹齡了。
“我從十一歲起就跟着沈叔沈嬸,與家宇哥和佳怡也是自小相伴。對我而言,在這世上是再也沒有比他們更親的人了。所以,眉卿姐,”福臻正視顧眉卿,語聲輕卻帶着些許焦灼。“請你相信我,我絕不會做出任何對他們不利的事。”
“你誤會了!我並不是不信你。”顧眉卿苦笑,“不僅是我,還有家宇,我們都不想將更多的人都牽扯進來。你不知道這件事有多危險。”
福臻也笑了笑,“我從來都不是個膽小的人。請你把詳情告訴我吧,興許我能幫上一點忙也說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