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當時春風最相惜 >五十章(下)
    “怎麼,還想多進一些?”謝宗燦看着她的指尖從一匹匹料子上點過,有些好奇。畢竟她剛剛纔下了一批衣料的訂貨單。

    “我想再轉轉看!”

    她說得隨意,但目光卻在四下睃巡,顯然是在找什麼。很快,她走到了一匹大紅印花面料前,愛極了似的輕輕摸了摸上面的鳳尾花紋,然後問周亦民:“我想裁……”只開了個頭,卻不知怎的旋即又改口道:“這件也給我吧。”

    “好!待會兒我叫人一併添到剛纔那份貨單上。”周亦民將面料抽出來斜斜地擱在最上面以免忘記,隨口問了一句:“這花色喜慶得很,拿來做嫁衣最好,是誰要辦喜事了吧?”

    謝宗燦聞言心頭微動,下意識側首看她。但見她淺淺而笑,說是啊。

    她說完就別開臉,又去關注其他的料子。但謝宗燦卻無端地察覺到她在逃避,以及某種低落的情緒。

    那麼到底是一樁什麼樣的喜事會叫她如此難以自持?

    回程時,日影已然西斜了。

    謝宗燦雙手扶在方向盤上,一面留意路況,一面下意識地留意後座的動靜。

    梅姐在他母親身邊服侍多年,在察顏觀色與照顧人上很有一套,故而這回他特意把她叫來作陪。原因無他,那位女士顧慮多心思重,多個人同行會讓她安心自在一些,他篤信這一點。

    但漸漸的,他發現後座的氣氛有些不對。她語氣越來越敷衍,她從不會如此的。

    “你們累不累?要不要停下來歇一會兒?”

    “還是歇會兒吧!福臻小姐面色看着不太好。”梅姐也發現了身旁人的異樣。

    福臻勉強附和了一聲。其實從織綢廠出來,她就感覺到不對勁了。原是打算咬咬牙堅持過去,奈何什麼都能忍,唯獨犯惡心最摧人意志。車子沒開出多久,午間喫進的東西彷彿都化作了催化劑,一陣又一陣在胃裏翻攪着竄上來。

    此時的光線依然強烈,謝宗燦本想找處陰涼地停車,但身後的椅背被人飛快地拍了拍。

    福臻都等不及他把車停穩,便不管不顧地推開車門,疾衝到路邊大吐特吐,幾乎將膽汗都嘔盡才止住。

    梅姐着急忙慌拍她的背,一面催促謝宗燦到前面的茶棚去要些水來。

    話未盡,梅姐忽然“喲”一聲笑了起來。“原來已經備下了,還是少爺想得周到。”

    “來,先漱漱口。”

    一杯微溫的茶水遞到了福臻跟前。

    是茉莉花茶,幾口下去胸腔裏的翳悶感總算稍稍紓解了一些。

    “怎樣?好些了嗎?忙了一整天可別是中暑了。”梅姐無不擔憂地問。

    “沒事,已經好多了。”

    謝宗燦到不遠處的茶棚去添水,梅姐便拉着福臻到邊上的樹蔭下暫歇。

    “還難受吧?瞧你這臉色一點兒都沒緩過來!”梅姐隨之從兜裏摸出三四枚半熟的酸棗,遞過來。“要不要喫幾個,開開胃?”

    福臻想也不想當即婉拒。梅姐見狀格格直笑,自顧自拿了一枚擱進嘴裏嚼,看得福臻口水橫流牙齦泛酸,忙不迭地將視線移開,不知道的還以爲她是有多饞呢。

    馬路那一側是視野極廣的稻田,正值成熟季節,滿目青黃綿延,空氣中浮動着嫩生生的清香。

    福臻對此沒有多大的感觸。年幼時她就住在鄉村裏。村子的後面就是這樣曠闊的莊稼地。坐在山坡上望,景緻甚至比眼前的還好。但有什麼用,還是沒能留住她的母親,最後連父親也沒能留住。

    福臻不願觸及往事,可是當下似乎也沒有什麼值得她追憶的事。也許曾經有過,但她必須得捨棄了。

    不得不承認她此刻的心情實在糟到了極點。

    余光中謝宗燦已返身往回走,下意識回頭,正好觸上他的目光。也不知是不是自己錯覺,模糊覺得對方的眼神有些不同尋常。又見對方衝她舉了舉手裏的水壺,嗯這她曉得,是在問她還要不要喝水。於是,她笑着搖了搖頭。

    謝宗燦將水壺擰緊放回車裏。他沒有再過去,藉着擦拭車窗的機會看了看對面正同梅姐閒聊的人。當然多半都是梅姐在說,她只是在適當的時候附和幾句。

    從那日在烈陽下見到她滿面通紅額發盡溼的樣子時,謝宗燦的心裏便一直都壓抑着某種難以言喻的情緒。他並不相信她所謂的“沒事”,她這些天狀態不對他都瞧在眼裏,哪怕此時她臉上有着他無比熟悉的笑容。

    她是真的很懂得笑的。脣輕抿,嘴角微挑,眉眼略彎,清清淺淺的,卻實在是個很叫人舒服的笑容,彷彿帶着十足的誠意十足的歡喜。她總是這樣,不論是對主顧還是她周邊的人,不論是因了何事,即便最最當初對他說“請不要再來我們鋪子”時,也無不是帶着這樣的笑容。

    然而謝宗燦是見識過她失控到潸然淚下的樣子的,只有那麼一次,唯一的一次。如今回想起來,曾經模糊不清的感覺似乎有了個焦點,他後知後覺地窺到了某個真相:她分明是受了傷的,只是她太狡猾太謹慎了,硬是將傷處不露痕跡地掩在了溫軟的笑容下,掩在了烏亮深沉的雙眸裏。或許唯有在疼得受不住的時候,纔會在不經意間滲出些許痕跡來。

    這便是他深感沮喪與無力之處。他是太太太希望能解她煩憂,可她卻不願賦與他這樣的權利。

    再次上車沒多久,福臻都不曉得是怎麼回事,恍恍惚惚地就感到自己被某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困住了。先是像只蟲兒似的粘在了一張大蛛網上,她掙得精疲力竭卻始終都掙不脫,轉而又彷彿陷在一片火海之中,四周火光沖天,她眼見着自己一點點化爲灰燼……

    也不知過了多久,當所有雜亂窒息的糾纏漸漸褪去時,她的意識終於清明瞭起來。

    人已不在車上,眼前是陌生的天花板,陌生的光線,還有……她偏過頭,牀邊立着一個白布屏風,也是陌生的。

    應該是在病室裏。可是怎麼會在這兒?福臻掙扎着想坐起來,不料手一動就感覺到了一陣刺痛。

    “別動!”有人壓住她的腕骨,溫聲道:“很快就好了,你再忍耐一會兒,我這就去叫看護過來。”

    福臻把頭偏向另一側,正好瞧見謝宗燦起身匆匆走了出去。

    沒多久,女看護來了,麻利地拔下福臻手上的針頭,拿了個小棉球讓她摁住針眼,一面叮囑:“歇一會兒再起來,免得頭暈。”

    福臻迷迷糊糊地應了。下意識看了看腕錶,竟然已經十二點一刻了。

    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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