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泰再一次擡眼看向沈佳怡。

    櫃面上那幾樣被主顧翻亂的布匹,在她手裏已經翻來覆去拾掇好半天了,卻依然還在原處。自十來分鐘前接了個電話後,她便是如此,魂不守舍的,還時不時地老往外頭看。說是等人麼又不大像,也不知是怎麼回事,故而他忍不住好心地問了一嘴。

    “怎麼了?”

    沈佳怡在出神地想着什麼,沒有立即迴應,直到阿泰又連喚了她兩聲,才如夢初醒一般搖了搖頭。

    “沒事兒!”沈佳怡用力搓了把臉,讓自己精神一些,“福臻姐這是上哪兒去了?一上午都沒見人影。”

    “她事情多得很,時常如此的。”阿泰走過去幫沈佳怡將布匹卷好放回貨架,一面不以爲然地笑道:“估摸不是去福興行,就是又去給誰開尺寸單子去了。你不曉得,如今那些太太小姐但凡想弄些新花樣就總愛找她去。”

    正說着話,就見沈佳怡的眼睛又朝門外看,臉色忽然間變得難看起來。

    阿泰狐疑地循着她的視線望出去,街上人來車往的,並未見得有什麼異常之處。

    沈佳怡默然片刻轉身走開。沒一會兒,就見她拿着手袋急忙忙走過來,說是要出門辦事,囑託阿泰等福臻回來轉告一聲。

    阿泰隱約覺得不妥,只是到底不好多問。他下意識地走到門口,這才發現斜對面停着一輛黑色汽車。車裏頭一前一後坐着兩位男士。沈佳怡應當是認得他們,走上前二話不說就徑自拉開車門坐了進去。

    這是要出去玩?如今時髦的年輕男女有事沒事就愛開車四處兜風,倒也沒什麼稀奇。只是……這小師妹看上去似乎並不怎麼樂意。莫不是吵嘴了?

    阿泰正胡亂琢磨,餘光裏一個熟悉的身影匆匆進了鋪子。

    “上午可有生意?”一進門就問。

    “有,又下了兩件長衫和四件旗袍的單子,衣料也賣了一部份,已經都記在冊子上了,你看看吧。”阿泰隨手將清冊遞過去,眼睛卻直往對方身上瞟,“你這是打哪裏回來的,怎的……這樣一身?”

    在他的印象當中,這位小掌櫃從來都是乾淨爽利的樣子,可眼下這情形用句“狼狽不堪”來形容都不爲過。

    “遇上了點麻煩事。”福臻淡淡笑了笑,轉而就把話題岔開,“適才織綢廠那裏有沒有來電話?”

    “沒有!”阿泰道。

    福臻點點頭,便欲往電話機的方向去。

    “等一下,”阿泰叫住她,頗有些躇躊地道:“我這裏還有個事,想和你提一提。”

    “嗯?什麼事?”

    “如今衣單的量比以往多了不少,適才聽宋師傅他們說,他們手裏有幾件工期都很是喫緊,可這活兒又不能太趕,所以你看看接下來的單子,要不要在原先的工期上再延長几天,若不然恐怕會完不成。”

    福臻沉吟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如今鋪子的人手確實是有些不足。”想了想,“那就都先延長三天吧!另外,你再去打聽打聽,或是問問宋師傅他們有沒有認識好一點的裁縫,再僱兩三個進來。”

    “好。我這就去先問問他們。”

    “噯等等——”福臻環顧了一下四周,“佳怡呢?她還沒來麼?”

    “早來了!不過,適才說是有事又出去了。”

    “她有說去哪兒,和誰一同去麼?”

    “說倒是沒說,不過方纔我見着有一輛汽車來接她,想來應該就是她的朋友吧。”

    聽了這話,福臻的眉心不由得蹙了起來。沈佳怡的朋友?還特意開車來接她?難道又是曾博文?近來她性子是收斂了不少,但是——難保她能抵禦得住誘惑。她過往的那些所作所爲實在是讓福臻無法再相信她。

    兩側太陽穴突突突跳着,脹疼得要炸開似的。福臻用指關節用力頂了頂,只覺得很是心力交瘁。

    但眼下還有要事,委實沒有多少空閒能容她好好地喘上一口氣。

    兩個電話,與她而言都迫在眉睫。

    一通打給周亦民。那位公子爺反覆無常,難保他不會出爾反爾在其中動手腳。福臻不動聲色地旁敲側擊了一番,得到了周亦民很是肯定且友好答覆,這令福臻從昨晚就一直懸着的心終於落回了原處。

    另一通則是給領事夫人。電話一接通對方就對她的失約行爲表達了強烈的不滿。她理虧在先,唯有再三誠懇致歉,之後又重新和對方約定見面的時間與地點。

    做完這兩件事,福臻才稍鬆了口氣。而後,她便走進了後頭的盥洗間。

    關上門,都不知鼓足了多大的勇氣,纔敢對着鏡子將自己仔仔細細地瞧清楚。

    依舊是那張臉,只因頂着烈日回來,此時雙頰都泛着一大片紅暈;那對眉眼依舊烏沉沉的,不笑的時候眼尾處的細紋略微下垂,彷彿帶着點不近人情的神氣;脣色也依舊淺淡,只是在右側脣角下多了個不怎麼明顯的傷痕。

    似乎沒有多大變化,可分明早已是面目全非了。

    有詩云“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怎的她——竟連一滴眼淚都流不出來?

    褪盡身上的衣物,扯下腦後用來扎發的那條手絹,統統裹成一團丟在地上。然後拿盆接水,兜頭而下,從頭至腳,一寸一寸冼淨抹乾。

    最後重新換身整潔清爽的衣物,爲鏡中人新顏換舊貌。總要添些人氣和活力纔好出去見人。

    約定的會面地址在一家西洋人開的高檔咖啡館裏。

    很奇怪是不是?與領事夫人打交道數次了,哪一次不是一個電話過來她就即刻上門去?何必多此一舉?

    果不其然,與之見面的真正約談對象是經營棉織印花布的洋行負責人喬斯先生。說得一口流利的中文,言行舉止也不怎麼拿腔拿調,最叫人讚許的是行事幹脆,一開場就單刀直入毫無廢話。

    原來喬斯先生的洋行打算舉辦一場印花布的時裝展演,需要幾位服裝設計師,是領事夫人向他推薦了福臻。

    酬勞頗爲誘人,不過心動是心動,福臻還是有些自己的想法。

    “這場時裝展演我們不但要在本城最大的兩家報紙上刊登廣告,最後的成衣還要製成月份牌畫,到時你們這幾位設計師的大名我們都會標註在畫上,送給每一位來賓和顧客。我們之間的合作,絕對是共贏共利,你的名字和才能會被更多的人知曉和賞識……”

    喬斯先生又接連拋出的這幾句話,當真是太叫人熱血沸騰了。將衣鋪做好做大做出名氣,是福臻由來已久的夢想,多添一份助力是不是很快就能平步青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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