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最後一場叛亂，只是米迦列的一臺獨角戲。
他戲耍了她，戲耍了效忠於他的所有已經死去的貴族，戲耍瞭如今在場的全部士兵與平民。
只因爲，他意識到由自己暗中策劃的整場反叛已經不可能成功，於是他犧牲了自己僅剩的擁護者，煽動他們在最後一場叛亂中負隅頑抗，而後，他再將他們一舉殲滅——既摧毀了所有人證物證，又使他成爲了平亂有功的功臣，一舉兩全。
誰讓黛西一直抓不到他暗中謀反的把柄呢？
吉娜站在黛西身後，用只有她們兩隻吸血鬼能聽見的聲音，說：“陛下，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黛西沉默了很久，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的毅力纔將這句話說出口：“這次平亂，米迦列親王做得很好，應該獲得布瑞斯丘陵的封地。”
一片混沌的天地間，單膝跪地的米迦列沒有將頭擡起，黛西只能聽見他嘹亮的話語，他在如炫耀般感激她的賞賜。
她回到了古堡，第無數次走到懸崖邊，看着下方聚居地的紛亂中隱隱顯露出的秩序，不知道自己在濛濛細雨中站了多久。
她贏了，徹徹底底地贏了，卻又輸了。
米迦列給她上了出其不意的一課，比她之前用來作戰的所有手段都出其不意。
戰亂平息以後，血族各地區治安管理的軍事機構總算基本上建立完成，黛西給它們取名叫治安局。
前往最混亂的貧民窟索茵河畔察訪時，黛西沒有想到她會在這裏遇見帕特里克。見帕特里克朝她走來，她命她身後上前幾步的衛隊士兵退下。
帕特里克嘴角帶着比歐蒂洲的秋色還沉靜的微笑，說：“陛下，您來得正好，我剛見到這羣士兵把河裏的死屍撈乾淨、把地上的老鼠清理掉。”
他說的士兵就是治安局裏的士兵了。黛西也朝他笑了笑，問：“你爲什麼來這裏？”
帕特里克說：“我經常來這裏，這是我的第二個故鄉。”
“第二個？”黛西往草地走去，回頭衝帕特里克勾脣，“跟我走走吧，或許你可以說說你的故事。”
“我的故事……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多久以前？”
“久到我的具體歲數連自己都記不清了。我或許看起來很年輕——大家都這麼說，他們甚至說我長得像個小毛孩子，但我很可能有兩千多歲。我是多明尼克伯爵的兒子……您應該沒有聽說過我的父輩，我的家族最輝煌的時候，還是德拉萬王在位之時。後來理查德發動政變成爲帝王……您不介意我提到您的父王吧？”
“不介意，”黛西微微勾脣，眼中沒有什麼情緒，“你繼續說吧。”
帕特里克對她點了點頭，便又開始了他漫長的敘述：“我的家族因爲從屬於德拉萬王陣營，被理查德王的部屬連根拔起……我們一整個家族，只有我僥倖逃脫。爲了逃避追殺，我有很長一段時間都躲在貧民窟的地洞裏，將黑色的淤泥塗滿髮絲，僞裝成最底層吸血鬼。”
“那真是我此生最黑暗的時期，您不知道我有多想要報仇。每每回憶起我的家人是如何慘死的，我就恨不得將所有兇手千刀萬剮。但首先，我必須苟活下去。”
“那時的貧民窟骯髒到連狗都住不了，沒有食物，只有無窮無盡的毆打、欺壓和混亂。您能想象嗎？他們甚至沒有易子而食的機會，因爲極少有孩子從那裏出生，他們喫的只能是自己的孩子。我混在那裏面，其實連自己的苟活都照顧不了。我真正體會到了最底層吸血鬼這幾十萬年來是如何生存的。”
“幸好，後來我發現自己漸漸被理查德王的部下遺忘了，因爲不再有士兵到處搜尋德拉萬王擁護者中的漏網之魚。我終於爬了出去，那是我此生最滿懷激情的時刻，我終於有機會報仇、終於得以擁抱世界了。我鼓勵貧民窟中的幾個小少年，和我一起到大海的盡頭、天穹的起源去尋找自己的機遇，去增加自己的見識、強大自己的內心，而不是爛在貧民窟惡臭的泥坑裏。”
“我們中途將船板換新了無數次，可以說把整艘船都換掉了，但船的魂永恆不變，它依舊是那艘承載着我們劈波斬浪的船。我們乘着它繞星球行駛了整整一圈，最終卻沒能一起回到血族，回到血族的只有我。某些時候，我覺得自己孑然一身。”
“那時，距離我懷着滿腔熱血離開血族，已經過去了五年，五年啊……原本對我們來說多麼短暫，我卻覺得那是我一生中最漫長的五年。我見證了好幾個夥伴的離去和其餘幾個在異鄉的安身，明白了某些事情是無可避免的，比如我的家族因爲站錯了陣營而被趕盡殺絕，比如亞力克親王被您……有些時候，復仇沒有意義，只會讓事情變得更糟。因此我放下了仇恨。我明白我想要的只是讓所有生活在痛苦中的生靈得到一絲救贖。”
“我又回到了貧民窟，也就是這裏——索茵河畔。最底層吸血鬼的居住環境依舊惡劣，食物供給嚴重不足，我曾想辦法讓他們依靠養殖牲畜來飲血生存，但我一次又一次地失敗了，民風和經濟都無法支撐畜牧業在這裏的發展。動物只要一出現，就會被他們吸血吸死。我明白能夠改變這種局面的，只有強大又強勢的統治者，而不是連讓他們接受教育都沒有一絲辦法的我。”
“在我覺得自己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的時候，我被捲入了和我做牲畜交易的商販與一個傭兵的衝突裏，最後，我陰差陽錯進了傭兵團。”
“傭兵團確實是個冷血無情的地方，但我本就不再有熱血了。只要有一項工作，能夠讓我賺錢，能夠讓我用錢稍微緩解一下那些貧民的艱苦，我就知足了。我不願接違背良心的單，因此我和我當時的營長起了衝突，被罰得很重。我真的沒有想到，亞力克親王知道了以後，特地改了團裏的規矩。”
“他說，我們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也可以拒絕做任何自己不想做的事情，因爲我們是傭兵。”
“您知道嗎？自從和那幾個小少年一起環遊世界的美夢破碎以後，我第一次感受到自由，竟然是在傭兵團裏，因爲亞力克親王。”
黛西忽然問他：“你真的不想爲他報仇嗎？”
帕特里克笑着搖了搖頭：“說來可笑，我雖然很少見到亞力克親王，但曾用書信向他提過無數次建議，是關於改造索茵河畔的，這些書信寄過去以後，全都被扔進了火盆裏。事實上，只有您才能徹底改變血族，亞力克親王死去的結局是無可避免的。況且……”
“當經歷了所有寒潮與雪崩後，您會明瞭，怨尤、仇恨、報復這些冰川消融聚成的雪水，最終的歸宿無疑是流向北海，這片包容了萬物的海，代表着釋懷。”
“你的全名叫什麼？”黛西又問。
帕特里克不明白她爲什麼突然問到他的全名，但還是如實回答了她：“帕特里克·波文·勒森布拉。”
“很好。”黛西凝視着他。帕特里克從她浸滿月光的眸中看出了沉甸甸的信賴，這份信賴鄭重到——她彷彿要將血族數萬年來最艱鉅與關鍵的重任託付到他手上。
“帕特里克·波文·勒森布拉伯爵，我賜予你亞力克的封地與管轄所有貧民窟的權力，作爲你抵抗人族侵略應得的獎賞。日後，由你負責貧民窟的改造與重建，勾畫血族三十萬底層子民的溫飽與教育。”
“你說你只想讓所有生活在痛苦中的生靈得到一絲救贖，那麼，他們能獲得多少救贖，就看你的能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