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傅丞要娶丞相之女趙安安的時候,霍幼央下葬尚且不足兩月,霍老將軍已經昏迷在牀,前滕軍主帥之位易主,武將陣營大變,而文臣以趙瑛爲首愈發強勢,坊間盛傳霍家要就此沒落。
盛傳了兩天。
第三天的時候,霍存昊把他妹妹的墓遷出了皇陵。
京中又是一片譁然,除了因罪被逐,自古還沒聽說過有皇家媳婦死後不入皇陵的,聽說霍存昊甚至自請玉碟上除去他霍家女的名諱,明明確確是要與燕王傅丞劃清界限。
猶記當時霍家嫁女時的無限風光,誰能想到今日會是此種結局。
永安帝允了霍幼央遷出皇陵,但是未允她玉碟除名,她還是端端正正的燕王已逝王妃。
而霍家,雖然霍將軍病倒,但是霍存昊亦是軍功在身的二品武將,朝局變化無常,在一片風言風語中,霍存昊迅速整肅了霍府撐起霍家門楣,一時間無人再敢說霍家如何。
在趕往西太平山的路上,霍存昊的眉頭就沒有舒展過,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這種心裏發緊的感覺了。
大約走了半個時辰他們就到了西太平山的腳下,已近黃昏,落日的餘暉映得天空橙紅一片,巍峨高山青青蔥蔥,山上很靜,三人行至山腰的墓前,那裏的確站了個一身白衣的女子。
霍存昊率先走上前去,霍幼央聽到腳步聲回頭,恰恰微風輕起,拂着霍幼央的衣裙飛舞起來,如墨青絲漾在耳邊,膚白如雪宛若謫仙。
霍存昊在她身前兩步停下,還未開口,霍幼央先低低地喚了聲:“哥哥。”
她在哭。
指一指面前冰冰冷冷的墓碑,眼角掛着淚:“這是我的墓碑……”
“我不要……”衆多洶涌的情緒涌在心間,霍幼央嗚嗚咽咽哭得不能自已,墓穴裏躺着的人是她自己,世事何其荒誕。
霍存昊雖一直未曾開口,但見到霍幼央的一瞬間卻驀然在心裏覺得祁天說的恐怕是真的。
此時他們兩人也跟了上來,霍存昊看見霍存炎悄然繞在了霍幼央身後,擡手從袖口裏扯出一道黃色的東西。
霍幼央還正傷心欲絕着,冷不防被人從身後一掌拍在額頭上,愕然回頭,淚眼婆娑地看見霍存炎的臉,打了個哭嗝,霍幼央愣愣地拿下額上的東西,竟是一張黃色的符紙。
這是做什麼,霍幼央震驚到忘記了哭。
一旁祁天也叫起來:“霍存炎你什麼意思?”原來是他也從身上摸出一張一模一樣的符紙,是霍存炎貼的,祁天氣急敗壞地質問。
一時間霍存炎的臉色變得很奇怪,看了看霍存昊,無聲地告訴他符紙不管用,霍存昊卻沒理會,貼符紙可不是他的主意。
祁天扯掉符紙後很是白了霍存炎幾眼,又奪過霍幼央手裏的,看着她哭紅的眼睛有些責備地問她:“誰許你來這裏的。”
霍幼央委屈地抹掉眼淚,看了看神態各異的三人一時無話,還是祁天先拉起了她:“山上風大,我們回府說。”
祁天帶着霍幼央走在前面,嘟囔着告訴她霍存昊兄弟倆如何不相信他,他如何費勁把他們帶到這裏來的,又數落她獨自來這裏真真兒把人嚇個半死。
“還有,一會兒非得給他們喫些苦頭才許相認。”祁天瞪着眼威脅。
“還不一定能相認。”霍幼央聲音悶悶的。
霍存昊和霍存炎走在他們身後不遠處,兄弟倆皆是耳力絕佳,聲音又順風傳過來,倒把兩人的對話聽了個明白。
從西太平山回府的路上,對着霍存昊和霍存炎,霍幼央又把自己從小到大的生活回憶了一遍。
她的人生尚且短暫,十幾年時光濃縮於淺淺的字句之中,敘述完後,霍幼央也恍惚了一下,無數的場景歷歷在目,好像就是在昨天,自己才幫傅丞擋下了那一劍。
而饒是霍存昊與霍存炎心裏早有準備,聽了她的話也不得不心中震動,他二人比霍幼央大幾歲,記事要更清楚些,霍幼央提起的幼時瑣事分毫不差,其餘諸事亦無紕漏之處,這是絕非別人能夠僞裝的。
回了霍府,祁天還很有心地怕霍存昊和霍存炎會不信她,或者會趁他不在不客氣地逼問她,故而堅持着沒走,做足了把霍幼央再帶回去的準備。
霍存昊的妻子萬卿知道他們是去做什麼的,現在他們回來了,萬卿挺着肚子在門口迎接,霍幼央看到她喜了一下,但一聲“嫂子”卻沒叫出口,萬卿看在眼裏,又瞧了一下丈夫的神色,溫柔地拉起她的手:“咱們裏面說。”
“我五歲的時候,母親發現那個道士在教我邪崇之術,我那時很小,只記得那是些很複雜的東西,詩詞書畫我一點就通,但是那些東西我卻總是不開竅。”
“母親發現這件事後我就再沒有見過那個道士了,彷彿他從來沒出現過一樣。直到我懂事之後才知道,那個道士說我是鳳命,將來一定會是帝后,他培養我,妄圖通過我控制將來的天下。爹爹很生氣,處理了他斬斷了消息流露出去的可能,但是這件事始終是他和母親的心病。”
“再後來,母親見到了隱居多年的了讖大師,從他那裏才知道我並非鳳命,而是似鳳非鳳兇吉難料的異象命格,是非常人之人,連他也無法窺得天機,我不知道這和我能重活過來是否有什麼關係。”
花廳裏,霍幼央繼續講着。
她那時還小,只記得天下似乎還不太平,母親很是憂心有人說她是鳳命這件事,所以這件事幾乎從未有外人知道。擡頭去看霍存昊,他也點頭,是有這麼一回事。
“還有就是我爲什麼一定要嫁給傅丞。”
抿了口茶,霍幼央剛要再說,霍存昊卻突然捏碎了一隻茶杯,霍幼央驚訝地看過去,霍存昊示意她不要再往下說了。
這一樁樁一件件已足夠證明她的身份。
坐在霍幼央身邊的萬卿掩面落了淚,又抓住她的手:“央兒,真的是你,你真的回來了。”
“嫂子。”霍幼央輕輕撲進她懷裏。
霍存昊也起身過來,帶着薄繭的手掌覆在霍幼央頭上,霍幼央鼻子一酸:“哥哥。”
“嗯,回來就好。”霍存昊澀澀的喉嚨裏吐出幾個字,摸着妹妹柔軟的髮絲,沒人能體會到他幾乎就在失態的邊緣。
霍幼央抱着萬卿哭作一團,霍存昊幾息之間冷靜下來,只有隱隱泛紅的雙眸能讓人窺得他一絲情緒。眼前這個姑娘就是他的妹妹,就算是有悖常論,有違天理又如何,霍存昊已然認定了這件事。
另一邊祁天和霍存炎面面相覷,兩人皆不懂這場面是怎麼回事,霍幼央沒說完的事又是什麼,而且,竟然是霍存昊最先相信了霍幼央的話?
倒也不怪他們錯愕,霍幼央嫁給傅丞背後的隱情他們二人確實不知,霍幼央被傅丞的人擄走時霍存炎不在京中,後來也沒有告訴他,畢竟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而霍存炎都不知道的事情祁天更無從得知了。
不過祁天倒並不糾結於此,只要霍幼央能被相信,剩下的事情都可以慢慢再說。
只有霍存炎,他原以爲他哥是和他一條戰線上的人,甚至他覺得,如果這個人真的是他的妹妹,他肯定會比他哥這個老古板先接受的,說不定還得他來勸霍存昊,但是現在,霍存炎覺得自己被背叛了。
霍幼央哭夠了之後從萬卿懷裏擡起頭來,眼巴巴地看向霍存炎,思及他剛剛還給人家貼了那挨千刀的符紙,霍存炎起身後退兩步:“我,我去廚房看看粥。”
在衆人疑惑的目光裏霍存炎逃也似的離開了。
霍存昊幫霍幼央抹去了淚珠:“別理他,他是個老古板。”
她大哥說她二哥是老古板,霍幼央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吸了吸鼻子又注意到萬卿圓滾滾的肚子,霍幼央伸手去摸:“小侄子。”
萬卿笑着說:“都八個月了。”
“我走的時候還沒有這麼大呢,都長這麼大了,我能摸摸嗎?”
“當然能了。”萬卿拉着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肚子裏的小娃娃彷彿也感受到了兩個人的喜悅,想要參加進來似的,在萬卿的肚子上頂出一個個小小的鼓包。
“嫂子他在和我打招呼呢,他知道我是他姑姑。”霍幼央破涕爲笑。
她們兩個人聊得開心起來,霍存昊和祁天對視了一眼,兩個人悄悄地離開。
霍幼央只負責讓自己安安穩穩地回來就好,無論事實到底有多麼驚駭,都會有人替她扛起剩下的所有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