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已經能對外界的動靜有所反應，徐半成說言語的刺激或許能夠加快甦醒，所以這段時間她總是來與父親說話。
看着眼前的信，霍幼央挑了幾篇坐回牀邊，輕輕地讀了起來，牀上的人果然有些輕微的反應，大約也是觸動了腦海最深處的記憶。
霍幼央拿起那封被火燒過的信。
“霍郎：
已有一月，無音無信，不知夫君安否？
昨日京中大雪，寒梅初綻，比舊歲夫君出征之時的寒梅綻放整整晚了兩月，亦比不得舊歲紅梅之嬌俏。想必北狄素裹荒蕪，只一片冰天雪地，艱難更甚。
入冬以來，夫君舊疾可曾復發？手背凍瘡可又皸裂痛癢？可能溫飽？可能安眠？
也罷，諸如此類，前信贅述繁多。夫君若有回信，必是叫瑜娘莫憂莫慮，顧念自身。
昊哥兒聰穎穩重，學業無需勞心。炎哥兒頑劣，捱了先生的板子，賴在牀上數日不願去學堂，叫央兒一隻雪球攆出了被窩。
央兒又長高些許，古靈精怪，眉眼間越顯英氣，與夫君越發相像。每天昊哥兒練拳之時，央兒便也在一旁手舞足蹈，模樣甚喜。
他兄妹三人懂事貼心，家中瑣事，瑜娘亦能應付，夫君莫要牽掛。
只是瑜娘如何能莫憂莫慮，顧念自身。
宮中有言，前方戰事兇險異常，夫君又久無書信。大雪之夜，瑜娘忽夢往事，醒後，只聽雪聲簌簌，一夜無眠。
莫論生死成敗，瑜娘只求夫君平安歸來。”
霍幼央鼻尖酸楚，她知道這場與北狄的戰役。
父親一共走了一年零六個月，母親寫下這封信的時候，父親還有四個月才班師回朝。
整整一個漫長的冬天，父親幾乎沒有音信傳來，驚慌焦慮的等待拖垮了母親的身體。
父親是春暖花開的時節纔回來的，那時候，和煦的春風輕輕拂過母親消瘦的臉頰，都能讓母親的身體搖晃上幾下。
兩年後，母親逝於病榻。那年她十歲。
母親臨終前怕父親睹物傷情，將後來那幾個月裏她寫過的沒有迴應的書信盡數燒掉，這應該是父親唯一保留下的一封。
“莫論生死成敗，瑜娘只求夫君平安歸來。”
霍幼央不禁又重複了一遍。
牀上的人不知何時眼角滑落了兩滴清淚。
“瑜娘，瑜娘，阿瑜……”
沙啞又模糊的嗓音傳來，霍幼央驀然擡頭。
幾乎沒有一盞茶的功夫，霍存昊與霍存炎就趕過來了。
徐半成已經在爲老爺子檢查。
牀邊圍着人，霍幼央退在後面，緊張地攥着帕子，探頭看老爺子的情況。
“別害怕。”旁邊突然傳來傅丞的聲音，霍幼央驚訝地回頭，就見他在身後站着，應該是剛到。
傅丞伸手碰了碰霍幼央的手，涼得像冰一樣，替她揉搓了幾下，寬慰她：“老爺子會沒事的。”
霍幼央這才發現自己一直在輕輕地抖着，她確實害怕，她怕她爹只是醒一下，而後還會再睡上幾個月。
老爺子醒來之後，除了霍幼央聽見他叫了“瑜娘”，就沒再說過別的話，整個人是一種很放空的狀態，基本上面無表情，眼神也很空洞。
徐半成說從沉睡中醒來的病人，大部分都不能立即對外界做出太多反應。而老爺子英雄了一輩子，現在就能用簡單的動作來表達自己的思想，已經非常厲害了。
他的話說得在場衆人都稍安心了些，霍幼央看着老爺子陌生的表情，雖然緊張，但也告訴自己不能太過心急。
事後再提起老爺子當時的反應，老爺子很不屑地搖頭，說自己幾乎是剛醒來就已經清醒了，每個人說的話他都聽得懂，沒有做出反應只是還沉浸在自己的夢寐中，不想回答而已。
當時老爺子聽見了霍幼央在讀信，也知道讀的內容，但是他身體還動彈不了，心裏正有些焦躁，又因爲回憶起了往事，一下陷入了混亂的夢境中。最後醒過來的時候，他的心裏還滿是妻子的音容笑貌。
徐半成基本確認了老爺子沒有大礙，老爺子也從放空的狀態中回過神來，牀前圍着他的兒孫，他一個一個地看過去。
老爺子看得很仔細，牀邊的人都與他說着話，但是他並未理會，仔細地看了一圈，老爺子的目光重新落在兩個兒子身上。
他有些發乾的嘴脣翕動着，眼角又溼潤起來，哆嗦了幾下，叫了一聲：“央姐兒。”
霍幼央瞬間淚如雨下。
還未等她有所反應，老爺子突然劇烈地咳了起來，吐出幾口暗紅色的血，而後又閉眼昏了過去。
牀邊人手忙腳亂地去扶，徐半成叫着什麼，場面一片混亂。
霍幼央眼看着老爺子又昏迷了，手腳一軟，也往下摔去，傅丞接住她，霍幼央完全依靠着傅丞才勉強站着，眼淚串子似的掉，只盯着老爺子，已經聽不進任何的話了。
一直守到晚上，老爺子才又醒來，這次醒來狀態已經很好，衆人這才放心。
喫過藥後，老爺子精神還很不錯，靠在榻上聽霍存昊說了些這幾個月發生的大事，他剛醒來，也不準備要做什麼，只是習慣性地要先搞清楚局勢。霍存炎時不時插幾句嘴。
父子三人聊了一會兒，重點又轉移到家裏的事上，霍存昊就道他已經當爹了。
老爺子一愣，這麼快嗎。
霍存昊又道：“是對雙胞胎男孩。”
老爺子心裏不由得高興起來，他一下子有了兩個小孫兒。
正要讓霍存昊快抱來給他瞧瞧，就聽霍存昊又說：“若兒那丫頭，喉疾也已經治癒了，此時也在府裏，等着來見您呢。”
“若丫頭的喉疾，”老爺子更驚訝起來，這是多少人束手無策的事情，又問，“也是那徐醫者治好的？”
霍存昊點點頭。
“快叫進來讓我瞧瞧。”老爺子心急起來，聽見這樣的好消息，當下就覺得自己這場病也值得了。
“您先別急，”霍存昊與霍存炎對視一眼，又看了看老爺子的神色，覺得他應當是承受得住最大的那個喜訊，措辭了下，道，“還沒和您說，您知道這徐醫者是誰請回來的嗎？”
霍幼央回來後，與家人相認全靠講故事，不過這確實算得上一個好辦法，離奇故事聽着聽着發現是真的，很少有人能有這樣的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