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着她孩子氣的話,宋景熙忍不住彎了彎脣角。
但他篤定道:“可這不是故事結局吧。”她看着柔柔弱弱,骨子裏卻不像是會輕易放棄的性子。
“對。”尹覓之不好意思的嘿嘿一笑。看來通過這幾天的接觸,宋景熙對她死皮賴臉的性格已經頗有感受。
“冷靜下來後我就覺得這事兒不對。我之前鋪墊了這麼多功夫,如果就這樣放棄,我不會甘心。”
“後來我就天天去那個老人家店裏軟磨硬泡,要他去我們銀行網點做客。老人家雖然觀點舊、脾氣倔,但其實只要站在他的思維角度和立場考慮,也不會很難溝通。”尹覓之頗爲自豪道:“現在那位老人家已經成爲我最忠實的客戶之一啦,而且生意也越做越紅火,他也成爲寧州機電製造方面的元老級人物。”
一路走來,她與她的客戶們相輔相成、互相成就。
過程雖然一路艱辛,但好在他們都在共同成長。
外頭的人只看的到銀行人的表面光鮮,但在這光鮮背後,連熬幾個大夜加班趕報告、孤身去鳥不拉屎的荒涼地方做貸款調查、在觥籌交錯間點頭哈腰以自尊求業務這些事,卻永遠無法與外人道。
宋景熙將車開入高速。遠離鬧市喧囂,車內只剩雨刷器有節奏的緩慢晃動的聲音。
如此安靜的氛圍,沒有第三人在場,或許是個適合敞開心扉的時候。
說完她的事,尹覓之問宋景熙道:“宋老師也曾經有過難受的時候嗎?”
他在外鄉多年,肯定也會有他的故事。
尹覓之看向宋景熙。只要是與宋景熙有關的事,她都忍不住抱有極大的興趣。
可宋景熙面容淡淡,握着方向盤目視前方,並沒有開口。
他對她仍有戒備,是她太自以爲是了。尹覓之垂眸,自嘲般勾了勾脣角。
“也有過。”
當尹覓之以爲宋景熙不會再開口時,他忽然說了句,眸色如夜沉沉:“那時我難受,是因爲我在本該難受的時候,卻並沒有難受的感覺。”
尹覓之歪着腦袋嘗試着努力理解宋景熙這句話。爲什麼他明明說的是中文但她卻沒聽懂?
宋景熙笑了笑。雖然聽着好像很拗口,但事實確實是這樣。
“應該是三年前吧,我和幾個朋友一起去瑞士滑雪。但後來天氣突變能見度一下變低,期間又遇到風暴,我們因爲迷路被困在雪山上五天五夜。”
這件事他從未對任何人提過。
“定位失靈,食物和飲用水都消耗完了,所有人都以爲大家會死在雪山上。他們開始聊起自己死前最牽掛的人和事,有的人眼角帶淚在笑、有的人很不捨、有的人在懊悔甚至痛哭。可我……”
宋景熙的語氣很平靜:“可我卻什麼感覺都沒有。”
尹覓之開始有點理解宋景熙所說的“本該難受的時候,卻沒有難受的感覺”是什麼意思了。
直到逼入絕路的那一刻宋景熙才發現,原來面對死亡,他沒有什麼抗拒的感覺。
所有人都有掛念的人或事,唯有他的心是空的,什麼也沒有。
尹覓之就算在外遇到天塌的困難,還可以選擇轉身跑回家。她有家人會在溫暖的燈光下、守着一桌子熱騰騰的飯菜等着她。
可爺爺奶奶過世後,他所謂的家,只是一間空蕩蕩的大房子。
宋景熙知道他的父母工作忙,其實這些他從小就能理解。
把企業做到這個程度,他父母已經不僅僅是在爲他們夫妻倆自己而幹。這麼多的職工和工人,都要靠集團來養家餬口。他們若稍有鬆弛懈怠,就沒法對那麼多指望着他們的員工負責。
可雖然理智能讓宋景熙理解,但感情的缺位,卻終究不能以理智來填補。
他選擇遠離家庭,從小就去外鄉讀書、長大後就出國留學,一方面也是爲了讓他不成爲父母的累贅。
他知道很多人都說他能力強、學歷高、見識廣,不論做什麼都很優秀。但事實是,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自己究竟喜歡什麼或是想做什麼。他現在所努力去做、去得到的,都是按照世人眼中所謂的“好”的標準來。
就連他選擇讀設計,也只是因爲建築設計專業分數高,大家都想讀而已。
這些年他從各方面讀書學習、強制提升自我能力,想在過程中找到他可以終生執着的事。可即便如此,他的心依舊是空的,沒有在意的東西、也沒有嚮往的未來。
他始終像只沒有根的枯蓬,隨着風四處漂泊遊蕩。
所以當看到尹覓之那雙似乎永遠不會迷茫的明豔眸子、她時刻清楚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對生活心懷熱忱、相信自己、不輕言放棄,宋景熙甚至開始有些羨慕。
“讓你失望了。我就是這樣一個無趣的人。”宋景熙道。
沒有想要的、沒有執着的。他的生活一潭死水,無力而蒼白,連他自己都覺得自己沒意思透了。
所以就算他留在國內,他與尹覓之也沒有可能。現在尹覓之只是圖個新鮮才答應他媽來靠近他,但終有一日她會知道他真實的樣子。等她把失望攢夠了,還是會離開的。
聽了宋景熙的話,尹覓之纔讀懂了他溫柔細緻下的冷淡究竟是爲何。
尹覓之從一開始就覺得宋景熙雖然謙和有禮、沉穩柔和,可直覺也告訴她,這個人與外界隱約像是隔了層濃濃的霧,他將真正的自己藏在霧內,只將衆人想看到的那面擱在那層霧外。
其實尹覓之完全能理解宋景熙的感受。往往溫柔細緻的人,其實心思也比一般人敏感細膩的多。
或許是因爲宋景熙從小在外讀書漂泊,一個人慣了,所以內心始終下意識的與外界保持距離和警惕。也正是由於內心封閉難以融入,天長日久,自然也就形成了慢熱冷淡的性子、對生活失去熱情、覺得一切都沒意思。
尹覓之手肘撐在車壁、掌心託着下巴認真的看着宋景熙。
其實她並沒有覺得失望,反而覺得此刻喪氣的宋景熙還挺可愛。人無完人,會迷茫、會喪氣的宋景熙纔有血有肉、離她更近。
“天底下這麼多人,都各有各的活法。人的一生這麼長,有趣或無趣這誰又能說得準,最後也只能由時間來定義吧。”
尹覓之歪着腦袋一笑,褐色的眼眸亮晶晶的:“更何況如果沒有方向,風的方向也是方向呀。漂泊未定,也只是因爲還沒有尋到適合落地的土壤。”
沒有根的枯蓬,也可以隨風尋找心安之處,在陽光再次溫暖爛漫之時,落地生根。
不管尹覓之說這些話是出於同情安慰還是把他當成客戶一樣曲意逢迎。宋景熙不得不承認,這個女人的確很會哄人。
“睡一會兒吧,到了我叫你。”還有一半路程,現在下着雨,他也不能開太快。
“好。”尹覓之乖乖應了聲。
不知爲何,只要知道宋景熙在身邊,她就有種很踏實的感覺。
宋景熙伸手幫尹覓之把頭頂的遮光板放下來,回頭卻瞥見尹覓之並沒有閉上眼睛。
“怎麼了,是座椅角度不舒服?”宋景熙問了句。
“不是。”
尹覓之搖了搖頭,一雙光華流轉的桃花眼直勾勾地看着宋景熙,老老實實道:“捨不得閉眼……”
閉眼一秒就少看宋老師一秒啦!
“……”
宋景熙的耳朵尖尖微微發紅,正板着臉要開口,尹覓之搶先一步嬉皮笑臉答道:“知道知道,我是女孩子嘛。”
宋景熙被她這自知之明搞得哭笑不得。
尹覓之說這些話如此信手拈來、臉不紅心不跳的,宋景熙都分不清到底是她的真心話還是逢場作戲。
“後座上有毛毯,自己拿。”宋景熙手不離方向盤,語氣有些硬。
“好嘞!”尹覓之翻身去拿毛毯,心裏忍不住小聲嘀咕:哼,心這麼軟,小嘴卻這麼硬。
尹覓之正要把毛毯蓋上……
等一下。
她忽然想到什麼,抓住毛毯的指尖忽然一頓,柳眉微蹙,警惕道:“宋老師的車上爲什麼會有毛毯呢?”總不可能是他自己一邊開車一邊蓋着毛毯吧?
宋景熙忽覺右邊飄來陣涼颼颼的目光。明知自己沒有義務向她解釋,但不知爲何,看着她這副緊張的模樣,最後還是沒忍住:“原本想帶去畫室用,一直放後座忘了拿。”
“好嘞!”尹覓之乖巧應答,挪了挪屁股,披上暖烘烘的毛毯,心滿意足的閉上眼睛。
車內終於重歸安靜。
宋景熙戴上藍牙耳機,將外放的導航與耳機連上。
過了一會兒,尹覓之一隻眼睛暗中睜開一條縫,瞄向宋景熙,正好被看右視鏡的宋景熙逮了個正着。
“尹覓之,不許再看了。”宋景熙冷着臉,紅着耳朵尖尖道。
他真是敗給這傢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