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勇道:“可畢竟這個世界上沒有絕對的對與錯,當各方利益錯縱交織,可能碰上某個時機,矛盾就會徹底爆發,把她困在當中。”
全支行這麼多人,他最器重的就是尹覓之,可偏偏最不讓他放心的也是尹覓之。
他當行長這麼多年,看人是最準的。許華頂多就是耍耍滑頭、貪點小恩小惠,可面對真正傷及自身利益的事他可聰明着呢。可尹覓之卻不一定能做到。她還分不清楚她與客戶的立場邊界。
覓之的業務能力的確出類拔萃,行裏的領導正是看中她這點才幹才能容忍她年輕人的傲氣。可當某一天,她的能力所提供的業績已經不足以彌補她所損害到的高層利益時,一定會被最快的速度決絕放棄。
顧巍垂眸若有所思。
電腦桌上的內線座機忽然響起。
“稍等。”
王勇從茶桌起身去接,正巧是尹覓之的聲音:“行長,有個業務申請流程已經批到您那裏了。”
“好,我一會兒看。”王勇將座機放下。
顧巍也很有眼力勁兒的起身溫和有禮道:“既然行長還有業務要忙,我就不繼續打擾了。”
王勇點了點頭。
然而當顧巍剛走出辦公室,就聽見王勇氣得將鼠標重重拍在桌上的聲音。
顧巍回頭,見王勇盯着電腦屏幕臉色鐵青。
“行長,怎麼了?”顧巍走回王勇桌前。
王勇氣得說不出話來,指着電腦屏幕道:“你自己看!”
顧巍走到王勇身邊,只見電腦屏幕中“離職申請報告書”七個大字,落款是……尹覓之。
乾脆果決,還真是她的風格。顧巍眉眼微彎。
就這麼討厭他麼?
也對,畢竟他遲到了這麼多年。不論是怎麼的怒火與憎惡,都是他必須面對的。
若真是怒火與厭惡,他反而鬆了口氣。不然他的小覓之若是連一點怒氣都沒有,反倒要讓他心慌了。
王勇既生氣又失望。
他用心良苦將尹覓之當成接班人培養,卻沒想到她會這麼意氣用事。遇到點挫折就退縮,她面試時說的那份誠摯熱血的初心,實際上也不過如此!
“放心吧行長。”顧巍將這個任務攬下來道:“她那邊我去處理。”
王勇嘆了口氣。這些年輕人之間的事,也只有他們年輕人自己去說通了。
十分鐘後,尹覓之辦公室的座機響了起來。
“覓之,請來我辦公室一趟。”是顧巍溫和的聲音。
尹覓之沒想到是他打來的,隨即冷聲道:“什麼事?”
“你剛纔提交的事務申請還需要商榷。”
反正已經提交了離職申請,赤腳的不怕穿鞋的,尹覓之說話也不客氣:“顧經理,我記得我剛纔那份申請是報到行長那邊吧。”所以幹你毛事。
顧巍也不惱,低聲笑了一聲,慢條斯理道:“可任命書已經在內網公示,現在我是你的部門經理。你應該知道依照管理辦法,你發起的所有事務申請首先必須經我審批,才能到支行長那崗。如果離職申請流程錯誤,即使批到總行人事那邊也會被退件。”
尹覓之咬牙,“啪”的一聲將電話掛斷。起身怒氣衝衝的走出去。
“覓姐你去哪兒?”小筱見尹覓之這副臉色趕緊問了句,怎麼都氣得同手同腳走路了。
“去顧、大、經、理的辦公室!”
小筱小心翼翼的問了身邊的胡靖道:“看覓姐這架勢,他們倆不會吵架吧?”
胡靖聳了聳肩。誰知道呢?這倆人戰鬥力應該都挺強,反正天塌下來也輪不到他來管。
“薛辭……他還好嗎?”
尹覓之沒想到顧巍單獨見她,第一句問的會是這個。
“他很好。但如果顧經理叫我來只是談私事,那我就先回去了。”
尹覓之轉身要走,顧巍看着她的背影,直截了當道:“尹覓之,你在怕什麼?”
“你在說什麼?”尹覓之腳步一頓,回頭漠然看向他。
顧巍眸色深深,勾脣道:“尹經理入行四年,行中大大小小的內部公開招聘少說舉辦過十幾場,可從人事的記錄來看,你一次都沒有報名過。”
那又如何,躺平反內卷也有罪?尹覓之挑眉。
“所以,你不是因爲我佔了你原本的部門經理位置而生氣。”顧巍太熟悉尹覓之了。曾經最親密的人,哪怕只要一個眼神就能看破她的情緒。
“我沒有!”
然而尹覓之的反駁並沒有任何說服力。顧巍居高臨下看着她,步伐帶着壓迫感,每逼近尹覓之一步,她便下意識後退一步。
“覓之,還記得我最後和你說的那句話嗎?”顧巍幽深的眸中似有濃得散不開的霧,直到將她逼到牆角退無可退。
“忘了。”
尹覓之不想記起,可腦中卻不由自主地迅速回憶出當時的情景。
那天是顧巍約她上午去天台。雖然已經答應了他,但她當天碰巧有突發的事去不了,等處理完都大半夜了。但她中途給他發過信息可全都沒有回覆,打他手機也是關機。
她有些不放心,就想碰碰運氣去再去天台看一眼,可沒想到顧巍他竟然真的站在天台從上午開始不喫不喝等了她整整一天。
“對不起,我有事遲到了。”她小心翼翼拉住他的衣袖道歉。她覺得那時的顧巍很不對勁。他對她一直很好,從來沒有像那天一樣固執過。
夜風颯颯,然而顧巍當時神色比身後的黑夜更加陰鬱,眸中盡是她看不懂的失落和悲傷。
他只是對她很輕的說了一聲:“不,是我遲到了。”甚至沒有聽一句她的解釋,就與她擦身而過,再也沒有回頭。
——“不,是我遲到了。”這就是他說過的最後一句話。
很可笑,她年少那段帶着橘子汽水味道的乾淨而熱烈的戀慕,就在這樣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下冰冷結束。
“忘了就算了。”顧巍又逼近了一步,尹覓之這才發現她身後已經無路可退。
“我遲到了很久,也錯過了很多。”
顧巍伸手將她籠在身下,熟悉的氣息一點點貼近,他眸中溫柔似水,話語呢喃、虔誠而認真道:“覓之,我很想你。分開的每一天都在想。我很後悔、真的很後悔……”
自從當年分離後,他越是刻意不去想,卻反而越在他心頭揮之難去。
他原本以爲,他顧巍這輩子都會永遠懷着這份懊悔與折磨渾渾噩噩過下去。
可直到前一年,他乘坐的遊輪因意外觸礁沉底,瀕死之際當他眼睜睜看着深沉的無盡海水淹沒甲板時,他腦中卻只有她從前眉眼彎彎的明豔笑臉,還有他壓抑在心底、那股終於得償所願的解脫。
幸得大難未死,那時他才清醒的認識到,原來他不曾有一刻遺忘過。
所以,如果他連死都不怕,又怎麼會害怕放下他當初那些自卑又下劣的心思,來再次面對她。
後來他多番找人打探消息,可覓之搬了家換了聯繫方式,而且與讀書時的老同學們也幾乎沒有聯繫。
直到他在銀行同業風控案件獲獎名單上看到了尹覓之的名字,才終於確定原來她就在寧州銀行。在確定消息那一日,他欣喜若狂,在過去不斷折磨自己的那些年歲裏,他從未有哪天像那天一樣高興過。
原本是想讓她再多接觸熟悉他幾天,再同她說這些心裏話。可他自恃的冷靜剋制,怎料在一見到她、再看到她閃躲的眼神之後就全部失控了。
他微涼的指尖微微顫抖的撫上尹覓之溫熱柔軟的臉頰,如曾經千萬次日思夜想的那般。
尹覓之猝不及防。她背緊貼着牆壁,蹙着眉頭警惕地瞥了眼他覆在她臉上的手指後,又擡眸像看個神經病一樣無法理解的看向他。
這傢伙現在又是什麼意思?莫名其妙離開的是他,現在故作深情來找她懺悔的也是他。
她明明不是來談公事的麼,怎麼畫風忽然被他帶歪成這樣……
尹覓之看着顧巍的眼睛道:“所以,能告訴我究竟是爲什麼麼。”爲什麼要莫名其妙的離開,當時她到底做錯了什麼要這麼對她。
反正畫風歪都歪了,至少給她一個解釋,也給她一個能讓她放過她自己的真相。
顧巍一頓,十指漸漸攥緊。半晌後艱難道:“可以……不說嗎?”他僅存的那抹自尊心,不允許他將年少時那些卑劣的心思說出口。
“當然可以。”事到如今,還是不說麼。
尹覓之眉眼彎彎一笑。然而她嘴角笑意未歇,左手直接擡起給了他狠狠一巴掌。
顧巍沒想到尹覓之會突然出手,一米九幾的大高個瞬間被她打得後退好幾步。
“好大的臉。”
她冷笑道:“顧巍,你憑什麼以爲我還會在原地等你?我已經不是十幾歲可以任你玩弄的小女生了。你敢再碰我一下我就告你職場性騷擾,你如果不信,儘管來試試看我到底敢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