盥沐時飽受刺激,兩人同榻而眠時反而沒了尷尬。鍾景叢的睡相很乖,側臥在大牀外側,青絲鋪滿紅緞。宿諫容動了動沒有被拴住手,將手枕在腦後。黑暗中,他甚至能夠聽見身邊人綿長而均勻的呼吸。
架子牀頂掛着不少合歡香囊,懸垂的流蘇被風吹得微動。宿諫容看了一會兒,嘴角翹起來,也收回手、緩緩地閉上眼眸。
一夜無夢。
第二日果然和氣雪散、暖光冰消,朝霞給整個小鎮都披上了赤紅霜紗。
大雪山上沒有棧道,也不能騎馬。鍾景叢便將馬車留在客棧內,自牽着宿諫容步行到山下。
大紅帶絹花的紅牽綢確實顯眼,一路上吸引了小鎮上不少人的目光。自然,也能引起武林盟侍衛的注意——半個時辰後,就在鍾景叢同宿諫容交待登山之險時。百來個黑馬銀鞍、身着控鶴服的武林盟侍衛就從天而降。
控鶴服以青緋色錦緞織成,上頭鑲嵌了寶相花紋。此服原是歷代宮中儀衛所穿,武林盟在上頭還紋繡了白鶴,便成了侍衛專用之服。
武林盟爲首一人通身白衣,交疊的領口高束,再沒有露出裏面的袷襖。沈孤煢一躍下馬,癡癡地望着站在逆光中的鐘景叢:“師兄!”
鍾景叢沒應,只是面無表情地抽出了手中青冥。
沈孤煢:“……”
宿諫容抱臂,不遠不近地站在鍾景叢身側。不動聲色地將武林盟衆人細細觀察了一遍。侍衛們的武功都不算高,鍾景叢應該能應付。但沈孤煢身後兩個白鬚老頭,卻瞧不出什麼武功路數。
原身的記憶中,武林盟有不少各家門派隱退的高手。其中又以天宸二老最爲有名、算是武林盟創建者的師父。這二人的武功高深莫測,與原身交過兩次手。一勝一負,可謂不分伯仲。
比武,宿諫容不怕。
但彼時的原身,手腕子上可沒有荒唐地栓什麼大紅花!他目光草草掠過中間那朵緞面綢花,眼中還是閃過一絲尷尬。
沈孤煢卻像是沒有看見宿諫容一般,臉上帶着一分激動二分殷切三分悲傷和四分痛惜上前:“師兄,我可等到你了。”
“從前種種,我相信你都是有苦衷的。”
“試煉之地也好、還是師祖的機甲人,我都相信你不是故意的。”
“師父去前,還總是問起你,一直想着要你回去呢。”他擡手,用袖子在兩邊眼角都似模似樣地擦拭了一下:“師兄,苦海無涯、回頭是岸,只要你跟我回去,我保你後半生無虞。”
鍾景叢還沒說話,旁邊的宿諫容就已經不客氣地開口:“放屁,就是你害的他。”
“你到底哪裏來的臉說這種話?”
沈孤煢:“……”
沈孤煢硬着頭皮,勉強開口:“不是,這位義士,話不能亂說。”
宿諫容哼笑一聲:“亂說?你過來,我講道理與你聽。”
沈孤煢自然不想動。
見他沒有動作,宿諫容自己上前,微微動作將鍾景叢擋在了身後:“你見清風劍派掌門無意收你爲徒,你就將主意打到了掌門嫡傳弟子身上。”
“昔年的鐘景叢和你不過都是不足十歲的幼童,他這人心軟,哪裏見得小孩跪在雪地中。”
“此第一步棋,你藉由你師兄的心軟,成功拜師入門。”
“由於是鍾景叢央著老掌門收徒,從此以後,你做任何事情,都將與他綁在一起。”
“入門試煉,你故意搞錯通路、闖下大禍。”
“因那‘第一步棋’的緣故,你料定你師兄不會對你放置不理。”
“只要,你的師兄答允出山幫忙,那麼便是中了你的第三個圈套。”
“密室之內,祖師機甲。無論鍾景叢是救人、還是保機甲,因他是你師兄的緣故——”
宿諫容翹起嘴角,要笑不笑地睨着沈孤煢:“最終的結果,就只會都是他的錯。”
沈孤煢:“……”
宿諫容:“你多無辜啊,事後只需大喊‘都是我的錯’,就能將所有的過錯擇個乾乾淨淨。”
宿諫容:“你要真無辜,你有本事當年別喊你師兄幫忙啊?”
說到此處,宿諫容也有些動怒,他朝着沈孤煢的方向啐了一口,翻了個白眼:“心機臭白蓮。”
他這番慷慨陳詞說得太快,沈孤煢根本沒插上話。這會兒更是愣在原地,半晌沒有回過神來。
倒是站在宿諫容身後的鐘景叢偏了偏頭,恍然大悟般點了點頭,皺眉道:“原來如此,你說的,好像沒錯?”
沈孤煢:“……”
這次,倒也不用沈孤煢吩咐,武林盟衆不客氣地拔劍開戰。宿諫容也在亂戰中、奪下了對面一柄青鋼寶劍,加入了戰局中。
他是昔日的武林第一人,而鍾景叢的劍術也不弱。兩人中間雖然拴着紅綢、還有一朵礙事的大紅花,但於混戰中、還是佔了上風。
這麼多日的朝夕相處、比武演劍,宿諫容和鍾景叢倒多了許多默契。兩人動作整齊劃一,倒像是相處了許多年、從小一道兒長大似的。
如此,武林盟衆人節節敗退。天宸二老和沈孤煢也於兩人的合攻之下、露了敗績。
沈孤煢咬牙:“師兄!你竟真找這大魔頭做幫手?!”
宿諫容:“呵,你身後還不是十來個幫手!”
沈孤煢:“我們名門正派,除魔衛道、斬妖除魔就是這樣打羣架的!”
宿諫容:“哦,怎麼你們名門正派也是這樣不要臉子?”
一記烈焰掌逼退天宸二老,鍾景叢也認可地皺眉道:“師弟,名門正派講究單打獨鬥。”
沈孤煢:“……”
天宸二老惱火地大叫:“單打獨鬥是對着其他名門之後!對付你們這羣魔教!我們用不着!”
鍾景叢:?
鍾景叢:“……好像也有一些道理。”
宿諫容:???
宿諫容用長劍割破了沈孤煢的長袖,他拉着紅綢將鍾景叢拖拽出天宸二老的掌風範圍內。然後他氣呼呼地瞪着那兩個老頭:“……說好的衆生平等、天下大同呢?!”
說完,他又氣喘吁吁地轉過頭去瞪了小教主一眼:“還有你!”
“你到底是哪邊的!怎麼幫着他們說話!”
鍾景叢:……
被平白兇了一頓的鐘景叢皺了皺眉,略沉吟一會兒後又點了點頭:如今他是魔教教主,自然應當站在魔教一邊。於是鍾景叢不再聽沈孤煢和天宸二老說話,反而將手中的青冥劍舞得更快。
霍霍劍光,宛若游龍。
清風徐來,劍氣沖霄。
而宿諫容手中樸素無華的青鋼劍,也同時祭出了銀龍九劍。其光逐日、其厲如電,更是隱有龍鳴天穹現。天宸二老面色難看,拽着沈孤煢後退。沈孤煢也知不是對手,憤怒而怨毒地看了宿諫容一眼。
此戰,終是宿諫容他們勝了。
看着絕塵而去的武林盟衆人,青緋色的錦緞淹沒在晨光朝霞中。
鍾景叢以劍支地,緩緩地舒出一口氣。
因打鬥而散亂下來的髮絲,被微涼的晨風吹起。鼻尖的汗漬微涼,在他想要擡手擦拭的時候——旁邊的宿諫容卻遞過來了一方絹帕。絹帕之後的人,兩眼閃着明亮的光。
宿諫容背對着朝陽,笑意盎然:“擦擦。”
絹帕帶着一點皁角清香,鍾景叢耳尖微燙,慢慢地折了手帕。臉上也無知無覺地露出了一些笑容來——好爽。他好久,都沒有打過如此舒心暢快的仗。
有了宿諫容的幫忙,他們很輕鬆地就攀上了大雪山。生長在雪山頂的七葉雪蓮也被完整地帶下。
鍾景叢高興,便又帶着宿諫容在小鎮停留了一晚。並且吩咐客棧的老闆娘給他們送上了好酒好菜,還有兩大碗米飯。
宿諫容捧着飯碗,看着端着小杯子喝酒的鐘景叢。小教主的五官在暖黃色的燈光下,蒙上了一層柔美和軟萌。那眯着眼睛一小口一小口抿酒的樣子,當真有點像用爪子在他喝水杯子裏撈水的小貓。
貓貓祟祟的。
宿諫容有心,故作苦惱地玩笑道:“這麼多好酒好菜,我可一時沒準備那麼多好武功。”
小鎮的米酒香甜,三杯兩盞倒不醉人。
但鍾景叢高興,因而貪杯。他撩起微醺的醉眼:“無妨,今日本教主高興。”
他大着舌頭,大度地揮了揮手:“不、不和你計較!”
宿諫容好笑,卻只是悄悄地將他手中的米酒換成了甜醋。而後又給他添了些米飯和包燒肉。
之後,兩人滿載而歸。
但關於他們與武林盟一戰,在坊間卻流傳出三個版本——
第一,正道版,說的是魔道妖人如何不要臉,巧舌如簧、一番哄騙,最終他們力戰而不敵。
第二,民間版,說的是魔教夫夫二人如何配合默契、情意纏綿、眉來眼去。
第三,魔道版,滿篇卻只有一句話:“恭喜教主喜提賢內助!實乃魔教之幸、魔教之幸!”
據說,第三版是由魔教起居注親自撰寫,右下角還有專屬於魔教的印鑑爲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