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當年死的方式,嗯……畢竟不是那麼美觀,自然會戾氣叢生,這不稀罕。活人身負戾氣不大常見,但我幼時曾見過一次……它發作起來,大概就是這樣。”

    解釋過後,穆九歌垂下眼睛,事不關己似的幽幽感慨:“死而復生,天底下哪有那麼好的事。”

    房內一時寂靜如死。

    片刻後,寧淮出聲問道:“那這戾氣,可有解法?”

    他的聲音聽起來還很冷靜,但語氣卻有些遲滯,似乎在極力壓抑着什麼。

    穆九歌:“沒聽說過。”

    “阿姐……”於漫漫面色慘白,聲音已經帶上了哭腔,“我,我會想辦法,我一定能……不就是戾氣嗎,咱們人這麼多,大家聚在一起,總會有解決辦法的……”

    她語無倫次地說着,神色幾乎有些痛苦,伸手抓住了穆九歌的手:“阿姐,我一定不會讓你有事的……”

    “好,”穆九歌拍拍她手背,沒太當真地安撫了一句,接着便換了個話題,“對了,你重修了浮玉山?”

    從她醒來開始,她便發現自己身處在一個十分熟悉的地方,正是浮玉山上自己的居所。但她畢竟離開了數百年,這裏看着卻嶄新幹淨。

    於漫漫沒吭聲,好一會才平復下來,情緒卻仍是低落,只蔫蔫地點頭應道:“在這裏等阿姐的時候,我們就一起修整了一下。不過阿姐這竹樓我沒太動,只是打掃翻新了一下。阿姐住着可還滿意?”

    這處居所,其實從前的穆九歌一年也不會回來住幾次。不過她還是能夠記得,如今屋內的設施與幾百年前幾乎一模一樣。

    她起身走出屋門,打算四處看一下。前院裏沒什麼多餘的裝飾,只有一棵參天巨樹,樹幹足有三五個成年男子合抱粗細。

    這是穆九歌最初的誕生之處,樹名祝州木。

    穆九歌擡手摩挲了一下樹皮,輕輕將臉貼了上去。

    一瞬間,她似乎感受到羣山之中拂過的風,聽到無數葉子在簌簌輕搖,看到月光映在山中流水上……她與這座山,畢竟血脈相連。

    可惜下一刻,這些聲音便越來越弱,慢慢消失了,像一場幻覺。

    心念微動,穆九歌便瞬間到了樹梢,坐在樹枝上向下看去。

    浮玉山很大,大大小小的山峯有十數個,她們所在的位置是主峯的峯頂,一覽衆山小。

    她看到無窮的深深淺淺的綠色山林,看到了林中潺潺溪流,曲折迴環的山道,還有山間翻涌不息的霧氣。

    就在此時,整座山突然響起了飄渺的鈴鐺聲。下一刻,她目光所及之處。那些山道兩側倏忽亮起了暖黃的燈,就像是被她的目光點亮了一般,緩緩延伸,最終綿延進深山裏。

    不僅僅是這座山頭,她目之所及的整片浮玉山中,都漸次亮起了細碎的暖光,仿若一片生在地面上的浩瀚星海。山間朦朧的霧氣被淡金色的燈光一照,無端讓人生出幾分平和安寧的感覺。

    穆九歌久久看着這光,不由想起從前數次沿着這些山路下山的情景。那時候整座山都又荒涼又安靜,她閒不住,一次次地跑出去看這大千世界。說是誕生之處,但她真正待在這裏的時間少之又少。偶爾回浮玉山休整,便會像如今這樣,在祝州木的樹幹上睡覺,醒來之後,便就着茯止酒,看一會浮玉山的景色。

    說到茯止酒……

    穆九歌回身對着寧淮招招手:“酒呢?”

    寧淮就站在樹下,一襲白衣隨風輕擺,清瘦高挑的身影更顯得挺拔,帶出幾分乾淨的少年氣。

    他一直靜靜仰臉看着穆九歌,此刻搖了搖頭:“尊上,您的身體還未恢復,飲酒傷身。”

    穆九歌倚着樹枝,居高臨下地打量着他。從這個角度能夠清晰地看到他的眼睫,濃黑纖長,安靜地覆在他眼睛上,讓他此刻看起來格外馴服,顯得很乖。

    看來剛剛那沈非衣有點東西,原來這個角度看人,好像真的格外讓人覺得順眼。

    穆九歌輕巧地躍下樹枝,直接落在了寧淮身前,近到呼吸可聞。

    在穆九歌躍下的瞬間,寧淮微微合了下眼,彷彿被她帶起的風所擾動。下一刻,他見到如此近的穆九歌,似乎又嚇了一跳,有些不知所措,薄薄的眼皮上,硃紅小痣輕輕顫抖着。

    穆九歌眼含玩味,忽然向寧淮伸出了手。此種氛圍下,她的舉動曖昧極了,彷彿就要摸向寧淮的臉。

    寧淮似乎有一瞬間的掙扎,但很快,他便垂下了眼。

    從始至終,他都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乖順得像只任人屠宰的羔羊。

    穆九歌看他這樣子,心中又好笑又有點癢,最終只是伸手在他身前平攤開,笑道:“廢話少說,拿來。”

    寧淮怔愣一瞬,下意識便聽了她的話,取出酒罈遞給她,接着纔像是反應過來了,表情一僵。

    穆九歌退開的時候,瞥到寧淮耳尖有一抹微紅。

    穆九歌一時無語。這……這也太羞澀內斂了點?只是稍微靠近一點就緊張成這樣,動不動就羞得快熟了,怕不是在什麼男德班進修過。

    想到這裏,穆九歌突然覺察到一絲怪異。

    雖然她作爲天生大妖,獨立於人、妖、魔之外,並不如人們所想的那樣經常與妖魔混在一處,但她看遍山川,對妖魔界的習俗還是比較瞭解的。

    妖魔並不像所謂的正道修者講究持禮禁慾,他們通常都是隨心所欲的,畢竟大家都有今天沒明天,修煉方式也沒那麼多拘束。妖魔中雖也有不重色/欲的,但如寧淮這般過分矜持守禮的,穆九歌可是從沒見過。

    這突然黏上來的小跟班當真是魔修?怎麼一股子正道的迂腐味……

    穆九歌心念一動,當即問道:“漫漫,寧淮的住所安排好了嗎?”

    於漫漫卡了一下:“啊……安排在山腰上了。怎麼了,阿姐?”她神色有些不自然地看向穆九歌。

    “讓他住在竹樓旁邊吧。”穆九歌輕飄飄道。

    山頂除了穆九歌這竹樓小院,自然還有不少其他建築,不缺人住的地方。但是一般來說,住在如此挨近主人的房間,不是侍從守衛,便是……姬妾孌寵。

    這樣不清不楚的安排,實在是有些曖昧。

    但穆九歌說完後,沒看於漫漫和寧淮的表情,也沒管因她一句話而凝滯的氣氛,只是自顧自上了祝州木的樹頂。在樹枝上躺下後,她仰頭喝了口酒。

    月夜星天,舊地重遊,當浮一大白。

    至於飲酒傷什麼身的……去他孃的。

    寧淮仰臉看着樹上那人,一襲白衣在月下翻飛,映着細碎的銀光,身影瀟灑至極,像要乘風而去的仙人。

    這所謂的妖,竟比他從前見過的所有修者大能更像仙人。

    他並不知道穆九歌爲何突然要做出這種安排,但……沒關係。

    只要是她的命令,他都會聽。

    ——————

    戾氣一事,穆九歌本沒打算寄希望於投奔她的這仨瓜倆棗,也沒太把於漫漫的話放在心上。

    沒想到過了幾天,於漫漫很雀躍地跑來找她:“阿姐,有眉目了!大家已經協商出了辦法。正好現在人齊全,也能把大家都聚起來讓阿姐看看。不如就定在明日午時,阿姐看如何?”

    這倒真的有些意外。穆九歌心中感慨了一句好傢伙,便無可無不可地應下了。

    但更沒想到的是,第二天剛開始,她就後悔了。

    穆九歌擡起手背輕蹭了一下自己脣上的口脂,手背上登時拉出一道如血的紅痕。

    穆九歌看着鏡中的自己,眼皮直跳:“一定要這樣嗎……”

    她現在算是終於明白傳說中能“止小兒夜啼”的自己長什麼樣子了。

    於漫漫還在認認真真地給她描眉,語重心長道:“哎呀阿姐,你不知道他們都眼巴巴盼了你多久。我們一定要偷偷努力,驚豔所有人!”

    穆九歌:“我不是去驚豔他們的。我是去送走他們的。”

    捧着衣服站在後面的於淼淼:“噗。”

    她就這麼頂着妝容,一臉木然地走進了位於半山腰處的議事堂。

    進去之後穆九歌也有些意外,裏面的人倒還真不少,打眼一看烏壓壓一片,足有幾百號人。

    只是這麼一掃,她便在人羣中一眼看到了寧淮。

    他仍是一身白衣,站得筆直,腰帶束出細腰長腿,腰側懸劍,乾淨利落,氣質模樣都十分出挑,因而顯得有些鶴立雞羣。

    不知是否感知到了穆九歌的目光,寧淮也擡起了頭,兩人一時對上視線。

    看到穆九歌的一瞬間,寧淮很明顯地愣了一下。

    穆九歌心內嘆氣:作孽啊……看給人孩子嚇得,晚上回去做噩夢都有素材了。

    議事堂中各種佈置都很齊全,堂上像模像樣地擺了一座寬大的椅子,鋪了妖獸的皮,白色絨毛長而軟,手感非常好。

    穆九歌心內讚了一聲,舒服地窩了進去,於漫漫和於淼淼侍立在兩側。

    衆人行禮後,於漫漫便站出來,先同穆九歌稟報他們之前共同商議出的解決辦法。

    於漫漫道:“尊上,我們討論之後,想到了一個最便捷的法子。”

    穆九歌倒真的有點好奇:“說來聽聽。”

    於漫漫鏗鏘有力地說:“一統魔界!”

    穆九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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