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舒襄慢慢恢復過來,陸子安無言輕笑一聲,臉上竟露出了似欣慰、似解脫的複雜神情。

    “阿襄,你自己處置吧。”

    蕭景曜掐着陸子安,將他往舒襄面前一舉。

    舒襄看着面色醬紅的陸子安,當初他在自己面前有多雅緻溫潤,此時就有多狼狽不堪。

    他目光沉沉,這個幾乎毀了他半生的敵人啊,即使曾經情誼似海深,但是憶起他帶來的苦難和折磨,真恨不得生啖其肉啊……

    舒襄右手一揚,一簇血色火焰洶涌而出,躍動在他的手心中。

    他望着這抹火焰,眸子微紅,眼裏流露出一絲眷戀。

    “三千年前那場大戰,穹域子民死者七千四百一十衆,他們的靈魂甘願墮入化魔池中,爲後輩鋪路。”

    “而我取了他們每個人一滴心頭血,雜糅了他們此生最大的遺憾和怨恨,煉成這世間至邪之焰。”

    “本來,這是打算用在我自己身上的,可是現在,我不想死了……”

    舒襄將血焰輕輕往前一送,面色平靜地說道:“人心最是脆弱,也最是複雜,感受一下人間至恨至憾吧,挖心掏肝的滋味也該讓你嚐嚐了……”

    血焰朝着陸子安輕飛而去,緋紅玲瓏,煞是惹眼。

    蕭景曜感受着撲面而來的陰冷之氣,緩緩鬆開了陸子安的脖頸。

    他知道,陸子安將承受比死亡更極致的痛苦,他會後悔的……

    就在蕭景曜的手掌離開陸子安的時候,血焰緩緩融入了他的體內。

    陸子安渾身一震,雙目突然極爲誇張地突出,他右手前指,喉嚨發出了咕嚕咕嚕的聲音,像是看到了極爲恐怖的東西。

    下一刻,他開始渾身顫抖,口鼻流血,一聲聲尖叫從他的喉嚨裏不受控制地發出。

    舒襄就這麼靜靜地看着他,看着他開始瘋狂抓撓啃噬自己、看着他髮髻散亂失聲亂叫、看着他跌落塵埃儀態全無……

    這時,高高在上的陸家老祖已經徹底淪爲不折不扣的瘋子,他的內心翻涌承載着三千年的恨意,心絃幾近崩裂。

    “夠了……”

    遠處面色慘白的陸闕然突然飛上前來,他望着已經癲狂的老祖,眼眶泛紅,心頭酸楚。

    三千年前那場大戰的原委,他通過家族典籍已經知曉得一清二楚,老祖當年確實是故意接近舒襄的。

    當時從舒襄口中得知他的去向後,老祖便給幾大門派傳音,來了個出其不意,打得穹域措手不及。

    當時閱讀典籍的時候,他對老祖的行爲也頗有微詞,可是久遠的過去,既定的事實,已經容不得他一個小輩置喙了。

    如今,老祖已經得到報應了。

    他侍奉信仰的天道沒有幫他,他堅守半生的正義如今看來也已經模糊了界限,他一向注重儀容的一個人,此時也已經狼狽不堪、顏面盡失。

    他知道的,此時此刻,老祖寧願結束自己的性命,也不願再苟活下去。

    “夠了嗎?”

    舒襄轉頭看向陸闕然,這個後輩和當年的陸子安何其相似啊。

    一樣是陸家家主繼任人,一樣的俊逸無雙,一樣的……正義凜然。

    可是事實證明,人模人樣有時候也長着狼心狗肺!

    “他不過是承受了這麼幾息,你可知我穹域的子民煎熬了整整三千年啊!我不會這麼便宜他的!”

    陸闕然望着突然激動起來的舒襄,這才發現他一雙眼睛猩紅得嚇人。

    “陸闕然。”

    蕭景曜飛身而來,擋在了他和舒襄之間。

    陸闕然將目光投向蕭景曜,心中一時感慨萬千,各種滋味交雜,竟莫名生出了一絲滄海桑田之感。

    第一次見蕭景曜的時候,他不過區區金丹中期,站在天華宗一衆弟子裏,容貌驚人卻氣質陰沉。

    當時,他怎麼也想不到,蕭景曜能成長到今日這個地步,而他現在也只能望其項背、自嘆弗如了。

    “你走吧。”蕭景曜突然低聲說道,“當日,你在索縈島上不曾趁人之危,我承了你的情,如今,也該把這份人情還給你了。”

    陸闕然聞言渾身微微一震,當日在索縈島上,蕭景曜千鈞一髮之際救下攬月,也暴露了鬼修的身份。

    當時他不曾落井下石,可是,他是爲了攬月啊……

    想到這裏,陸闕然的目光不由地向後望去。

    攬月就靜靜地站在那裏,看着他與蕭景曜對峙,臉上清冷的表情透露出一絲疏遠。

    陸闕然心頭一滯,隱隱約約泛起一股難言的苦澀,從心底蔓延到舌尖。

    如果,他不曾向攬月提議一同去索縈島該有多好啊。

    那樣,他還是那個平凡的太合門長老,可以同攬月泛舟湖上,對飲暢談……

    突然,一片黑色遮擋了他的目光,也將攬月護了個嚴嚴實實。

    “陸闕然,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走還是不走。”

    蕭景曜面色不虞地看着一臉追憶的陸闕然,聲音裏也沒了耐心。

    陸闕然見蕭景曜如此緊張,不由露出了一絲自嘲的笑意。

    方纔戰鬥之時,攬月與蕭景曜互相守護、互相成就的樣子,他都看在眼裏了,他不會上去自取其辱的。

    正如他曾經在心中許下的誓言,如果此生無法與攬月在一起,那他便孤身一人,大道相伴。

    只是未曾想到,昔日一言如今一語成讖,或許這都是天意吧……

    陸闕然望不到蕭景曜身後的攬月,只能微低着頭,在心中默唸,只盼着攬月一生順遂、得償所願。

    只是,蕭景曜讓他走?

    老祖還在這裏,無論他是否有讓人詬病的地方,可是,他始終是最疼愛他的長輩、祖父,是陸家的精神支柱。

    他又怎麼可能拋下老祖,自己苟且偷生去呢?

    想到這裏,陸闕然一臉堅定地搖了搖頭,“我不走。”

    蕭景曜聞言臉上沒有任何意外,他正要開口說話,突然聽到一旁原本已經瘋癲的陸子安高喝了一句:“走!”

    陸闕然渾身一震,老祖還有意識!這樣一來他更無法置老祖於不顧了!

    他體內靈氣悄然流轉,爲了救老祖,豁出去了!

    陸闕然正要飛身而上,突然一陣鏡面破碎的聲音傳來。

    他面色驟然一變,心中生出了一絲不好的預感。

    “然兒,我已是必死之人,不必爲我做無謂的犧牲,走!”

    陸闕然猛地擡起頭來,只見陸子安身前,一面淺藍色寶鏡瑩瑩發光,可是鏡面上卻生出了無數裂痕。

    看到這一幕,陸闕然瞳孔猛地一縮。

    陸家人依託天道而生,他們的法器由天道賜予,與他們的命運緊緊相連。

    鏡裂則傷,鏡碎的話,一切便無可挽回了……

    陸闕然心神巨震,他面無血色,高聲喊道:“老祖,不要啊!”

    陸子安狼狽的臉上忽然露出了一絲笑容,他已經承受不住了,如今,死亡對他而言,纔是解脫。

    “然兒,此戰過後,你不必再滯留九洲了,聽從天意,去更廣闊的天地吧……”

    陸子安輕淺的聲音在陸闕然的耳邊響起,那是鏡子間的共鳴,亦是陸子安死前絕唱。

    說完這一句,他的目光輕移,落在了身前不遠處的舒襄身上。

    三千年前那場大戰後,他發現自己再也無法與人交心了。

    不知是因爲曾經真真切切投入了真心,還是害怕別人也是帶着目的接近自己的……

    有時候想想,他真後悔呀,要是當初攬下職責接近舒襄的不是他該有多好啊。

    鏡面上的裂痕越發密集,陸子安感受着體內萬蟻噬心般的疼痛,目光越發迷離了。

    他思緒混亂,恍惚間彷彿又回到了那個他曾夢迴了無數次的夜晚。

    他與舒襄站在九州之巔,星河璀璨,月華迢迢,天下山川盡在腳下。

    獵獵狂風吹得他們衣袂翻飛,舒襄仰天長笑,眉眼間疏狂飛揚,正是少年意氣!

    他眸光熠熠,一臉堅定地說道:“子安,有朝一日,我們定可登頂九洲,一步踏破天機,飛昇上界!”

    “你可要加把勁了,別落在我身後,接引之光下來的時候,我可不等你!”

    “到時候,我們再結伴同行,暢遊仙界,你說可好?”

    陸子安眉宇間滿是痛苦,他的身體漸漸破碎,就像那再也圓不回的破鏡,零星落了一地。

    神魂在極致的痛苦中緩緩消散,回首這一生,也許從刻意接近舒襄開始,一切就是錯的……

    陸子安最後深深凝望了一眼舒襄,這個曾經讓他掙扎猶豫、差點背棄正義的摯友……

    “我是否還有資格,應一句好……”

    陸子安低沉的喟嘆聲緩緩消散,他渾身一軟,眼裏也徹底失去了光彩。

    碎了一地的鏡面,隱隱折射出舒襄那蒼白的面龐。

    他的嘴角結起了一層寒霜,冰冷而絕情地迴應道:“你……早就沒有了這個資格……”

    “老祖!”

    陸闕然雙目赤紅,他飛身而上,接過了陸子安癱軟的屍身。

    舒襄再也不肯看陸子安一眼,他緩步走到蕭景曜身邊,一臉疲累地說道:“阿曜,我們走吧。”

    蕭景曜轉頭看向攬月,見她臉上難掩疲憊,卻隱隱透出一絲歡喜,眉眼也跟着舒展開來。

    天機和陸子安已死,這場大戰是真的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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