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何以解憂 >第17章 第十六章苦
    秋天的薺菜沒有春天鮮嫩,卻也清香撲鼻,杜康卻味同嚼蠟。頂着陳景隅難得沉默的目光吃了兩個,就再也喫不下了。

    “算了,喫不下別吃了。”陳景隅妥協,“我買了應叔家的雞蛋糕,等會拿過來,晚上你餓了記得喫。”

    杜康微微點了點頭。

    隔音並不好的石灰牆,傳來隔壁的說話聲。

    “喫點吧,孩子擔心你呢。”陳老太爺嘆息着。

    “是我沒用,還要叔叔你來勸我,我就是……”老太太哽咽,“我就是想到,衛東在醫院的最後那幾天,和我說,‘媽,我好痛啊’,我就忍不住。”

    “哎……衛東是個好孩子,好在他還給你留了杜康……”陳老太爺頓了頓,“白髮人送黑髮人,哭吧,哭出來就好了。”

    老太太哭聲漸響,“我從小就命不好,石家破了,被我媽送去學刺繡,繡不好不給飯喫,還捱打。好不容易學成了,媽死了,家也沒了到處都在打仗,只有一個杜□□等着我,還和以前一樣,給我送老譚弄底的白蘭花。”

    “後來新中國成立了,我以爲苦日子到頭了,我們結了婚,有了小孩。他說要去參軍,要讓大家都能過太平日子。我就送走了他。再回來……”

    老太太哭嚎着:“再回來就是孩子沒的時候,他連最後一面都沒見上!我對不起他啊!”

    “那時候醫療條件不好,家家戶戶都有夭折的孩子,不怪你。”老太爺沉重道。

    “我38才又有了衛東,生了他沒多久門口就多了這張牌,我就想啊,得把衛東好好帶大,以後去了地下對杜□□也算有了交代。那些年亂啊,我公公又沒了,紗廠敗了,繼婆婆跑了。我帶着衛東和小叔子,過得心驚膽戰。好不容易他們長大,馬上就要結婚了,一場火,把什麼都燒沒了。你說人活着,爲的什麼啊?受苦嗎?苦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啊……”

    “竹君啊,聽我說,好好哭一場,哭完明天就好了,你還有杜康呢,苦日子早到頭了,好日子還在後頭。人不能一直回頭看,要往前走,一直走,不能停,停了那一口氣就散了,就輸了。熬了這麼久,怎麼能輸呢?”

    “哪裏來的好日子啊叔叔。我家杜康,還在肚子裏就沒了爸,她媽拼了命要生下她,生了又後悔了。她只能和我這個老婆子相依爲命,她剛上學的時候,有同學叫她墓生子,她不懂回來問我……每一次家長會都是我去的,老師說你們家杜康懂事啊,沒見過這麼乖的小姑娘。能不懂事嗎?我現在就後悔,後悔沒押着錢美華去醫院……”

    “竹君!”老太爺打斷她,“杜康有你陪着很開心,不比其他孩子差,你不要這麼說。”

    老太太停了好一會兒,“我就是怕……怕我走了,這孩子就孤苦伶仃一個人。”

    “怎麼孤苦伶仃!還有我,有景隅在!杜定國明年就回國了,他是你帶大的,長嫂如母,怎麼會不管杜康!你別想那麼多,安心過日子,陪杜康長大,她一看就是個有出息的姑娘,以後能享福的!”

    ……

    老太太又說了什麼杜康已經聽不見了,大顆大顆的淚涌出,落在湯碗裏。

    她想起小時候鬧着要看爸爸照片,老太太拗不過,只好從帶鎖的箱子裏把相冊拿出來,可是經年累月的氧化,江南潮溼天氣的侵蝕,那時候照片又沒有塑封,相冊裏的照片大部分都損壞了,包括她爸爸僅有的幾張。

    老太太哭着說對不起她,早知道就給她看了,最後竟讓她連自己的爸爸長什麼樣都不知道。

    她當時並沒有覺得多難過,想看爸爸照片也不過是好奇,倒是老太太哭成那樣把她嚇了一跳,從此再也不敢提起關於父親長相的話。

    只是後來,隨着年歲漸長,她總是不自覺的看叔爺爺杜定國的臉,看陳景隅的臉,試圖從他們身上找到父親的影子。

    她開始遺憾。

    那句“連爸爸長什麼樣都不知道”如附骨之疽一般,在她身上打下名爲自卑的烙印。

    她木然的坐着,感覺自己想了很多,又好像什麼都沒想,直到臉上的淚痕都被風乾了,對面的陳景隅纔開口。

    他說:“明天我們去挑野薺菜吧,今天的薺菜餛飩不好喫,明天重新包過。”

    杜康點了點頭,陳景隅摸了摸她的頭髮,起身出去了。

    ……

    杜康忘了那天是怎麼睡着的了,只記得半夜耳邊似乎還有老太太壓抑的哭聲,伴着初秋的風,空洞蕭瑟。

    第二天一大早,陳景隅就來敲門,帶着小籃子和剪刀。

    杜康和老太太說了一聲,兩人就出門了。老太太站在店鋪裏的大案子前,和平時看起來沒什麼不同,囑咐了幾句,讓杜康小心別掉溝裏。

    昨夜的眼淚好似一場夢,天亮夢就醒了,那些悲痛被掩埋在心底,還害怕被人看破似的,硬要作出一副平常的樣子。

    可悲可嘆。

    杜康眼睛還有點難受,一路搓着,走到巷口碰見了應爲,他一見她就綻開了笑臉,“姐!”又看了看陳景隅,叫了聲“景隅哥。”

    陳景隅人壞,逗他,“你叫杜康姐,不是該叫我叔麼?”

    應爲還在上初二,就是告訴杜康她的作文被老師當範文那個鄰居家弟弟,聞言不服道:“咱們各論各的!景隅哥你不要佔我便宜,小心我爺爺不賣你雞蛋糕了!”

    “不賣就不賣,我又不愛喫。”陳景隅意有所指的說。

    杜康纔不理他們的官司,每次碰面都得先來這麼一遭,她問道:“小爲來看應爺爺?”他家在鎮上買了商品房,很早就搬了出去,所以見得不多。但杜康比他大三歲,應家叔叔阿姨從小待她像親女兒一般,應爲從能走路開始,就是杜康領着玩,帶着長大的。

    “嗯。”應爲乖巧的點頭,“我爺爺忙着呢,我就來找姐玩了。”

    杜康晃了晃手裏的小籃子,“挑薺菜去不去?”

    “去去去!等我回家拿剪刀籃子!”

    男孩子大一些就不喜歡挑薺菜這種偏女孩子的遊戲了,但今天兩個大男孩不知是爲了陪杜康,還是興致來了想回憶一下童年,特別起勁。

    老街以北,走大概二十幾分鍾,就是大片的池塘。老太太說以前這裏是一個湖,名叫鑑湖,風景優美,名勝古蹟衆多,是寧州城裏人人愛去的好地方。

    只是世事變遷,人要穿衣喫飯,附近的村子開始養殖水產,把整個湖填成了一個個小水塘。

    水塘邊的岸上水草豐茂,生長着衆多野菜。是杜康從小到大挑薺菜的首選之地。初秋,溝渠裏水不多,撩開表面成片的野草,大片的薺菜便映入眼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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