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離開電話亭走出醫院,在附近詢問、打聽,很快滿頭大汗,仍然一無所獲。正當有些泄氣的時候看到三個男人勾肩搭背,一邊調笑一邊往小飯店裏進。我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休閒娛樂、喫飯喝茶的地兒是最能聽到各種消息的了,反正無計可施,不如碰碰運氣。
那三個男人很快坐定,翻着有些油污的菜單開始點餐,直覺告訴我,這門不會白進。於是我也就點了盤炒菜順道要壺熱水,安心在距離他們不遠的位置坐下了。
一個男人高聲衝着老闆娘招呼:“再給我們拿瓶酒來。”
另一個男人趕快阻止:“你還敢喝酒,不怕嫂子罵你?”
第三個男人眼睛小得都要睜不開了,意味不明地笑着:“怕啥?我哥怕媳婦?不能啊。”
小眼睛男人的左眼皮上有塊疤,那是讓雞給啄的,我認得,村子裏就有個人小時候叫雞給啄了,到現在還留疤,跟他一樣,好不了了。
男人手一揮,附和道:“就是,我還用得着怕她,能看慣就看,看不慣滾回孃家去。”
沒有大本事卻一身大男子主義的毛病,不止上一輩,我接觸過的依然有很多男人是這樣,尤其在外人面前或者被攛掇的時候。
另一個男人訕訕的,沒再說話。
小眼睛男繼續開口:“我哥還有啥可挑的,好男人一個,都不去那地方……”
他故意講得神祕兮兮,果然有人開口問:“什麼地方?”
小眼睛頓了一下,突然放大些聲量:“沒什麼地方,就是洗洗腳按按摩唄。”
說一半藏一半,這種人最討厭。明顯是他先開的頭卻裝作不想繼續這個話題的樣子,猥瑣的表情早就出賣了他。
男人恍然大悟:“他孃的,老子真還沒去過,你們要沒事,晚上一起去瞧瞧。”
我時刻注意他們,一會笑得大聲,一會頭趴在一起聽不清說什麼,終於按耐不住,走了過去。
我儘量忽略掉他們輕浮的目光問:“你們剛剛說的地方在哪裏?”
小眼睛最先反應過來,拖着眼皮上下打量我,不懷好意地開口:“小姑娘問這個幹嘛?”
我渾身起雞皮疙瘩,強裝鎮定地撒了個謊:“捉姦。”
三人瞬間瞭然,小眼睛一副幸災樂禍的表情,好在最後把地址告訴了我。
我轉身,一刻不停地走到前臺,找老闆娘結賬。半下午的關係,店裏沒什麼人,剛剛鬧出的動靜老闆娘多少注意到了,收錢的時候好心勸我:“姑娘,那地方亂的很,能不去最好不要去,實在不行,找個人跟你一起,千萬別自己去。”
我點點頭,謝過老闆娘之後幾乎是落荒而逃,心跳得厲害。我知道潘蕘還在病房,所以不急着回去,等到心情慢慢平復才往醫院走。
李笠晚飯的時候纔回來,手裏還拎着保溫飯盒。潘蕘很自然地打開,依次取出食物,裏面有粥、雞蛋和一些家常小菜。我不知道爲什麼第一感覺這些不像外面買的,可若說是李笠自己做的想想也不大可能。
潘蕘把粥倒出來,香氣立刻飄散。我低頭瞧裏面還細心地放了胡蘿蔔丁和玉米粒,品相煞是好看。
李笠說他已經喫過了叫我們不要管他,榮阿婆也沒多問。她只誇粥做得軟糯清香,讓我和潘蕘多喫些。
潘蕘笑得甜,語氣輕快地說:“奶奶,這是阿笠專門爲你準備的,對眼睛好,你多喫些。”
剛喫完飯李笠就催促潘蕘早點回去,她抱了下榮阿婆不捨地說:“奶奶,那我先走了,有空再來看你。”
榮阿婆拍拍她說:“好好,你有空再來。”
我看着潘蕘和李笠並肩的身影消失在視線中後起身收拾飯盒,也走了出去。水龍頭裏“嘩嘩”流水,我沖洗的動作卻尤爲機械,下午打聽到的事情一直在腦中盤旋,我心裏打定主意要去,卻又不知如何去。
正愁悶着,冷不丁有人說話:“你跟這飯盒有仇?”
我被嚇了一跳,隨即回頭,就看到李笠一臉“你有什麼怨念別衝飯盒撒”的表情倚在牆邊。
我翻了個白眼懟他:“誰會跟飯盒有仇。”
言下之意,他在說什麼傻話。
出乎意料他竟然沒回懟我,我又忍不住轉過身問他:“你怎麼這麼快回來,沒送潘醫生回家?”
“嗯。”他似乎有些累。
“爲什麼?”
“她有人接。”
“噢……”我音調不自覺拉長。
他走過來將我推到一邊,把飯盒裏的水一層層瀝乾淨,然後用溼漉漉的手指彈了我一個腦瓜崩兒。
我決定不能再被他牽着鼻子走,所以回去的時候故意大步走在前面。
榮阿婆今天一直沒什麼精神,我看到她已經休息了回頭提醒李笠小點聲。李笠收拾好之後就輕輕走到牀邊坐了下來,呆了好久,然後起身招呼我同他一起出去。
我還沒站穩腳跟他就說:“兩個人陪牀不方便,你在這兒,我明天一早就過來。”
我一直沒問他,昨天去哪了,下午去哪了,這會連他今晚要去哪都張不開嘴問,只是淡淡地“哦”了一聲。
不知爲何,李笠嘆了口氣說:“那我走了。”
“嗯。”我點點頭。
他走了兩步又回頭,看我還站在那裏,乾脆也停着不動,過了一會說:“辛苦了。”
前言不搭後語,但我還是回答:“不辛苦。”
他忽然笑了,說:“你不送我下樓?”
我才從他的俊臉中回過神,一聲不吭扭頭就走。
剛走兩步就被人扯住衣領,一隻寬大的手掌撫着我的後脖頸將我生生掉了個個兒,說:“走吧。”
我拼命掙扎發現抗議無效後開始口無遮攔:“你是不是有病?有病趁着在醫院抓緊治!”這人還真是扯衣領上癮了!
李笠早就放下了手,對我不友好的言語攻擊也充耳不聞。我們一起走到樓下,有過路的護士頻頻回頭,我內心竟生出一絲竊喜。太沒出息了,我承認,可是此時此刻走在這個人身邊的是我。
晚上的風其實還是有一點作用的,我躁動的心逐漸平靜。李笠沒有走大路,而是繞着小花壇帶我走上鵝卵石鋪成的小路。真不知道是誰設計的,鵝卵石那麼大塊,硌得我腳板心生疼。
走了一會李笠就坐在了小花壇邊,這次他沒有扯我,我還是跟着坐了下來。他擡頭望着天空,問我:“你說,明天是晴天還是雨天?”
我望了望漫天繁星迴答:“晴天。”
他又問:“要是我們一直坐在這能等到日出嗎?”
我覺得他在跟我開玩笑,於是說:“你要是不睡覺,就能等到。”
“那你喜歡日出還是日落?”
“日出,你呢?”
“日落。”
我沒有問他爲什麼,我最近好像總是執着於某些無意義的守恆——比如他不問我,我就不問他。
因爲是我先動的心而他沒有,所以我得從別的地方找補回來。
他轉頭看着我,我覺得那雙眼睛裏有比星星還閃爍的東西。
我們當然沒有等日出,走到主路後很快就分道揚鑣。
李笠說:“你回去吧。”
我說:“好。”
我想,這次我們應該誰都沒再回頭。
我回到病房,躺在摺疊椅上翻來覆去睡不着。夜裏榮阿婆起身,我第一時間坐起來,扶着她去了衛生間。
她有些愧疚地說:“還是把你吵醒了。”
我安慰道:“不是,我也剛好想起來。”
她笑,握住我的手說:“我是眼睛做手術,腿腳還是好的。”
李笠果然又是一大早就過來了,我心裏有事,夜裏沒睡好,眼下一片烏青。他帶了早飯過來,其實醫院是有食堂的,如果他不走,中午就可以和我們一起打飯來喫。
榮阿婆還是不願意外出散步,倒是陳奶奶一上午已經晃悠好多趟,這會躺在病牀上和我們閒聊。
她問:“小潘醫生今天怎麼沒來啊?”
我擡頭看着李笠,這個問題只有他能回答。
“她在上班。”
其實這個答案顯而易見,潘蕘是醫生,不可能整天無所事事。
“哎呀,看我真是老糊塗了,昨天小潘醫生在病房待了一下午,我就把人家要忙工作這事兒給忘了。”
我們都沒說話,她興致不減,又對着榮阿婆說:“榮大姐,你好福氣嘞。”
榮阿婆一臉滿足:“是啊,到了這把年紀,反倒有兩個這麼好的娃娃陪着我。”
我總覺得這句話說得有點怪,可具體怪在哪裏又說不上來。我眼下最要緊的事情是怎麼找個藉口出去一趟,雖然我不知道玫梅這幾天還在不在省城,但總要去碰碰運氣找找看。
這麼想着又耽擱了兩天,榮阿婆告訴我,她已經可以看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