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懷己這次難得有了眼色,快步走到江恪跟前,企圖跟他吟詠一番寒梅素雪。
院子裏衆人十分有默契地別過頭去左顧右盼,連屋檐下掛着的燈籠都識相地黯了黯。
當然,這些陸微言並不知道,她早就掩耳盜鈴地蒙起了頭。
絨毯之下萬籟俱寂,不知誰的心跳率先偏離了最初的平和,像是幽林中奔跑的小鹿,時而橫衝直撞,時而又止步踟躕。或許是竹椅旁邊放着火爐,她又蒙着頭,一時間面紅耳熱,恰好鼻尖縈繞起一陣通透清冽的氣息,深吸一口,如雨後幽林,雪中青松。
一陣涼風拂過,陳清湛只比她清醒了一點,偏頭打量了一圈院中裝瞎的諸人,便一手扶着竹椅扶手,一手攬過陸微言的腰身,扶着她的後背,緩緩坐起身來。
陸微言直起上身便發覺坐在陳清湛腿上,甫一坐定就掀開毯子慌張地站了起來。她在毯子裏悶得臉上發燙,如今只能迅速移步進了屋子。
陳清湛目送她進去,才理了理衣襟,撣着肩上墨色輕裘道:“爲何說是皇后的人?”
吟了半天雪的李懷己終於鬆了口氣,轉身走入檐下,“我幼時曾被交由母后撫養過一段時間,對她宮裏的人有些印象。”
如今天色不早,宮裏的人還能自由出入着實奇怪。但也說不定是皇后聽說劉巋、王承被捕,情急之下壞了規矩。李懷己道:“我已經派人去大理寺和大理寺卿府中打探情況了。”
陳清湛知道他來時匆忙,想着必是出了什麼大事,又問:“他們去你府上做什麼?”
“吳公公帶的人手持利刃,想必不是什麼好事。”李懷己道,“我去牢裏看過王承他們,回來的晚,恰巧在府門口看到他們進去,我便溜過來了。”他語氣輕鬆,最後幾個字甚至帶着笑意,彷彿是在和那些人躲貓貓。
“你自己溜過來,不擔心你的……”李懷己長這麼大都沒有封王,以至於他的那位繼妻連個王妃的稱號都沒有,陳清湛推敲片刻道,“不擔心你夫人的安危嗎?”
“她是母后的侄女,不會有事。”李懷己道。
白雪紛紛,天上一個星子都看不到,只有下弦月從雲層中半探出來,清清冷冷。
澄晏園的侍從帶着個人過來,那人一進院子便跪下急道:“殿下,大理寺卿死了!”
饒是站在暖爐旁,李懷己都忍不住打了個哆嗦,片刻才道:“我本以爲母后頂多賄賂威脅,沒想到她竟會下殺手。”
“這事不對。”陳清湛道,“暗殺大理寺卿,最晚明日早朝之時就會被陛下發現,皇后何必給自己和太子身上加這麼重的罪。”
言至此,一個可能便浮現出來。
李懷己搓了搓手掌道:“除非……父皇上不了早朝。”
陳清湛接道:“太子即位,王氏的罪便可一筆勾銷。”
李懷己繼續道:“但是王氏陷害皇子、盜挖墳塋、聯絡外敵於太子名譽有損。”
陳清湛道:“所以必須在明日太子登基之前將知道這件事的人全部滅口。”
事發突然,王氏的罪尚未公之於衆,只要這些知道的人滅口,太子登基後,劉巋和王承就可以被釋放出來。劉巋是國子監監承,堵着天下讀書人的嘴,王承是御史大夫,握着朝中大小官員的運。誰還敢非議?
又有侍從來送東西,江恪接過,道:“世子,郭副將來信。”
郭副將是齊王親信,若非出了大事,不會也不該是他親自寫信,陳清湛皺眉拆開了信,而後闔眼喟嘆一聲。
送信之人道:“小人傍晚就進了城,但城中守衛頗多,我不敢惹麻煩,繞到現在才送過來。”
“京都留不得了。”陳清湛嘆道。
陸微言在房中仔細擦了頭髮,此刻也走了出來。
今夜杲皇駕崩之事尚未告知天下,正是最好的出城時機,陳清湛又吩咐道:“白薇,讓淺黛帶着王妃往東城門走,在江恪包下的城東院子裏歇腳,明日清晨開城門時伺機出城,在茶莊與我匯合。”
李懷己見狀,自知留不住他,又想起父皇前幾日還說查完此案封自己爲親王,最終還是成了泡影。一向如此,他母妃早逝,皇后無子之時對他視如己出,一有太子便將他棄如敝履,陛下要他有用時承諾進封親王,要他無用時便丟在宮外府邸不聞不問。那些人只在意他是不是活着,從不關心他活得好不好。
李懷己苦笑道:“你出了京都還可以去恆州,我能去哪?我身爲皇子,私自出京就是謀逆。我躲過今夜,太子順利登基後,我向母后表個態便是。”他說罷便轉身走下臺階,走入茫茫雪地。
陳清湛雖因阿姐的事不喜他,此時仍誠懇地道了聲保重。
李懷己走後,陳清湛又對陸微言道:“你去梅凌院,和母妃一起。”
陸微言一雙眼睛清澈透亮,看着他道:“誰說我要和王妃一起走?”
陳清湛忽一怔,確實,她從小生活的京都,怎會願意遠赴千里之外的恆州?
他有些悵然若失,但也只是片刻,便轉過頭笑道:“那我先送你回陸府。”
“我與你一起。”陸微言道。33小說網
陳清湛回頭看她。
陸微言問:“你方纔說讓王妃伺機出城,伺什麼機?你想先引開京都守衛?”
她說的確實不錯,如今杲皇駕崩之事很可能尚未傳到京都守軍處,只要他佯裝出城必能引起他們注意。
“只是這麼做以後,你所在之處附近的守衛只會更多,你怎麼出去?”陸微言又問。
“我自會想別的辦法。”陳清湛道。
“我知道一個地方,或許可以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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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過得尤爲漫長,他們雖然都沒有睡覺,卻絲毫不敢犯困。陸微言換了衣裳跟着陳清湛,任由他牽着躲開街上巡邏的各路守衛,向城東走去。
他們踩着守衛留下的腳印,不敢在雪地裏多留下痕跡,過了許久才走到一處高牆下。在守衛們換班間隙,陳清湛扶陸微言翻過牆頭,自己隨後跟了過去。
兩人靠近一間小屋,迅速翻窗而入。
陸微言低聲問道:“這是哪裏?”
陳清湛從容道:“杲皇宗廟。”
陸微言:“……”
“遠處正中那間纔是供牌位的地方,這間……”陳清湛四處打量一番,又道:“也不像是天子歇腳的地方,倒像是個雜物房。”
皇后知道陳清湛涉及此事,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皇后連朝廷命官都敢殺,指不定會對他們動手。澄晏園不安全,倒不如逃出來過夜,只是他也說了城東有包下的院子,爲何要選這麼個地方?
“你困了就睡會兒。”陳清湛拉她坐下道。
陸微言搖了搖頭,不服氣地瞪大了眼睛。
瞪着瞪着,她就感覺眼睛有些酸,緊接着便眼皮打架頭若搗蒜,陳清湛輕輕一拉她的肩,她便毫不反抗地靠了上去。
陳清湛並不是沒有出城的辦法,只是陸微言主動提出,他竟一點都拒絕不了。藉着屋外微弱的光亮,他側過頭去打量着靠在自己肩頭的人。她睫毛微顫,睡得正熟,臉上或許是因爲方纔受了凍,如今紅撲撲的,就像在檐下椅上剛掀開絨毯時那樣。
陳清湛忍不出伸出手,用掌心蹭了蹭她的臉。
一定是被美色迷惑了,他想。
陸微言被陳清湛叫起來的時候天剛矇矇亮,她攏了攏身上的披風,看到陳清湛手裏正舉着什麼東西,待視野清晰過來才發現那是個火折。
陳清湛點燃窗櫺之時,陸微言想,皇后也別栽贓陳清湛闖社稷壇了,他連人家祠堂都敢燒。
陳清湛點了這件小屋子還覺不夠,順帶挑了旁邊一間大的點了。
“宗廟走水了!”
一時間守衛們紛紛慌了起來,而這時天完全亮了起來,四城門緩緩放下。
二人出了宗廟往城西走。陸微言說這十幾年來京都大興土木建園,運木頭是個麻煩事,京都恰好有三條貫城的河流,其中一條連着待建的海晏園,承擔着漕運的功能,是以河流入城處的城牆底與河面有些距離,她之前還約過穆豐寅偷溜出城。
兩人在雪中疾走,陳清湛忽道:“我想起一句詩。”
“嗯?”
陳清湛笑道:“北風其喈,雨雪其霏。惠而好我,攜手同歸。”
陸微言不顧他的“攜手”,點頭稱是道:“嗯,是個逃亡的好詩。”
二人到河入口附近停下,只見河面已經結了冰落了雪,與城牆之間不過留了不足三尺的空隙。
足夠了,二人想。正當他們想要下河時,背後卻傳來一陣聲音:
“阿言,你今日跟他走,明日就是亂臣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