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回了恆州，就沒有不去蒼雲山看看的道理。幼帝登基後,齊王遲遲不回恆州,郭瑞本就擔心，此番得了消息忙帶人出營迎接,行了個恆州軍的軍禮。
陳清湛卻扶起他道：“郭將軍向我行軍中之禮，豈不是讓人說我僭越？”
郭瑞心中更是鬱悶,頗爲不解地皺眉道：“王爺將軍權交予朝廷,來日朝廷若是爲難王爺，王爺豈不是沒有了籌碼？”
“兵權是籌碼也是枷鎖。”陳清湛笑笑，“卸甲歸田是古來多少將士夢寐以求之事，將軍該恭喜我。”
郭瑞只得一聲長嘆，搖頭作罷。
陳清湛明白，軍權有其所屬，軍心卻另有歸屬。齊王府百年威望尚在,恆州軍一時難以接受“易主”也是情有可原。
但這是大忌。當初梧州正是因爲薛陽和鄭成起了分歧,軍隊不知該聽誰的話,纔沒能在槐城外攔下恆州軍東進。正因如此，陳清湛纔沒有及時回恆州，他不僅是在給朝廷表決心，也是在給恆州軍表決心。
兩人與郭瑞別過後，不知不覺就走到了毅嶺。齊王府沒有擇地另闢祖墳，歷代齊王都與恆州將士一起葬在毅嶺。他們站在累累枯冢前，面對萬千英魂,沉默不語。
念累累枯冢，茫茫夢境，王侯螻蟻，畢竟成塵。
剛離開毅嶺，天色就陰沉下來，山風乍起，飄起了小雪。
陸微言伸手接過一片遞到眼前：“這看起來和京都的也沒多大區別嘛。”
陳清湛笑問她：“你想在山上住上十天半月嗎？”
“嗯？”
“不想就趁着還沒大雪封路，快些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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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從婢女們早拿着竹竿綁着掃帚把屋檐上的雪清掃了去，卻依陳清湛所言，把院子裏的積雪留了下來。
晚間，陸微言立於檐下看着院中白茫茫一片，忽有些慶幸。府內的雪都下了兩尺高，湯圓興高采烈地撲出去，一下把自己扎進了雪堆裏，連一根毛都瞧不見，不知蒼雲山上是個什麼情景，難怪他們要稱大雪爲“白災”。
瓦茲在十月之時就用成羣牛羊和恆州換了越冬糧食，是以今冬雖然依舊寒冷，卻不見有外族騷擾邊境。33小說網
整個冬天都是這般安靜清閒，陸微言和陳清湛俱是無所事事，索性在府中東廚內研究做飯。畢竟他們退隱之心不死，多學點東西總是好的。
度過漫漫冬日，迎來了楊柳抽枝。
陸微言這日尚未醒來，陳清湛就去往書房議事，他雖交了兵權，但仍有爵位，既然回了恆州，就免不了要和官員交涉周旋。
陸微言揉了揉惺忪睡眼，坐起身來，忽覺一陣頭暈噁心，忙喚白薇帶人進來開窗通風。
可尚未緩解過來，腹中一陣疼痛讓她又倒回了榻上。她抓緊了錦被，蜷起身子，緊蹙眉頭，額上都起了細密冷汗，把一衆侍女都嚇得不輕。
白薇慌忙上前詢問，陸微言喘息未定，咬牙輕聲道：“大概，是要來月事了吧。”去年落水那次以後的第二個月，來月事前也是腹痛難忍，可如今正值春寒，她又怎麼會貪涼呢？
提及這個，白薇恍然，吩咐小丫頭道：“王妃這月事遲了有四五日了，快尋大夫來瞧瞧。”
陸微言心中有猜測，只是一點準備都沒有，還是慌亂不已，直到切脈的大夫喜不自勝地說出：“往來流利，如盤走珠，是滑脈！恭喜王妃！”的時候，她還在神遊物外。
照顧一個孩子要考慮的事太多了，何況她自己都還像個孩子。
這樣的大事白薇不敢派小丫頭去，便親自去了躺府中書房。
陳清湛聞言，片刻不語，白薇只好又低聲重述，可這次她還沒說完，她們家王爺就起身步履匆匆地出了書房，留下一衆官員大眼瞪小眼。
這一段路他走過無數遍，今日忽覺無比漫長。一開始的驚喜被料峭春風吹散，餘下的便是擔憂。這個生氣了會翻院牆，高興了會策馬的小姑娘，馬上就要度過最老實安分的一年，還要承受數月的痛苦。
即便如此，推門而入那刻，陳清湛還是收起了擔憂之態，微笑着走到她身邊坐下。
陸微言仍在茫然，她自醒來就沒有下牀，如今坐在榻上抱着膝，見他過來也不過挪了一挪，嘆了一聲。
陳清湛不知她此刻心緒，便也緘默不語，只給她把披散的發攏了攏。
陸微言好不容易接受了腹中有個孩子的事實，又開始擔憂起別的事。
藩王本是世襲罔替，但如今卻是降爵承襲，因陳清湛也知曉這天下總歸是大一統的好。況且，經歷了這麼些事，見到了齊王府的萬般無奈，他們確有歸隱之心。
思及此處，她道：“與其讓他們看着家族一點點衰敗，倒不如直接讓他們做尋常人。”
陳清湛對她說出這樣的話一點都不驚奇，只笑道：“載酒尋花，倒也不錯。”
陸微言這才放下抱膝的雙臂，盤腿轉過身看他，尚未說話便見陳清湛皺了皺眉，撫上她的臉頰，“怎麼臉色這麼差？”他看了看桌上擺着的一動沒動的粥點，“沒胃口？”
陸微言抱起他的手臂佯裝哭泣：“我想喫京都的素鍋烤鴨、俞州的三菌燉雞、淮州的荷葉蒸肉、還有我爹做的酸菜魚。”
陳清湛：“……”
“以後也要喫，你快去學！”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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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皇宮內，幼帝早朝上罷，在書房中聆聽太傅講學，攝政王於一旁品着茶看着他們。
最爲兵重的藩王齊王將兵權上交朝廷，最爲權重的世家張家也被先帝折騰了個差不多，大杲二百年來，從未有哪個帝王有李懷廉這麼大的權力。
在新帝治理下，幾十年後的大杲會是什麼樣子，誰也不知道。但太傅和攝政王都相信，那將是個前所未有的太平盛世。
太傅講罷退下，有太監捧着書信進來道：“陛下，殿下，恆州那邊來了消息。三月初三那日，齊王將冠冕、印信置於堂中而去，但留書信一封，請陛下、殿下過目。”
李懷廉看了李懷己一眼，方纔接過那書信。他看罷，遞給李懷己道：“皇兄，我不明白，齊王既然不想要恆州兵權，當初爲何不直接聽先帝的話徙封呢？”
“陛下要自稱‘朕’。”李懷己望着眼前稚氣未褪的幼弟，恍惚間又想起那個雄心壯志的四弟，他嘆了一聲，語重心長道，“帝王之術在於用人，要賞罰得當、恩威並重，先帝錯在急功近利、仁義不施。”
幼帝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又問道：“那他們去了哪裏？”
手中箋紙落於桌上，攝政王微眯着眼望了望窗外，陽春三月，花開正好。他迎着燦爛的日光淡淡一笑，道：“有桃花的地方吧。”
京都茶館中被津津樂道的那兩人在歸隱之時，不過留了十六個字——
晨採清露，夕看桃花，還問今朝，誰人天下。
（全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念累累枯冢,茫茫夢境,王侯螻蟻,畢竟成塵。”——《沁園春》陸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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