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澤鎮坐落於不歸林前,背靠一片上古沼澤。

    每月十五月圓之時,密林和沼澤就會瀰漫出有毒瘴氣,入侵整個鎮子。

    鎮上的人與瘴氣打交道久了,便研發出地窖。

    在瘴氣侵入鎮子前,他們便躲進地窖,等三日後瘴氣散去再上去。

    這個鎮子的一切都是厲琤熟悉的,這是他未成爲魔君前成長的地方。

    他踩過不歸林最高的那棵樹的頂,感受過沼澤淤泥填滿鼻腔帶來的窒息感。

    也曾在黎明破曉前,數天上不落的星。

    離開古澤鎮的那天,厲琤從未想過,下次再回來,會是隔世。

    厲琤揹着蘇恬,按照記憶去尋醫館的位置。

    三百年太久,日復一日月轉星移,許多東西也隨着時間改變了。

    原先醫館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家酒樓。

    酒樓裝修奢靡華貴,是大多數魔修喜歡的風格,與記憶中簡單樸素的黑瓦矮屋截然不同。

    還清晰地記得,矮屋旁有棵棗樹,樹不高,彷彿生來就是爲了貢獻。秋初結果,便一羣小孩猴似的爬上去摘,啃着又酸又澀的青棗,笑容卻如鮮果般甜。

    這是古澤鎮唯一能生存的果樹,也許是黑沼地對醫者仁心的古大夫的恩賜。

    古大夫是位有着一頭白髮的奶奶,她身子佝僂,老眼昏花,卻不妨醫術高超。

    她自這個鎮子誕生起便在這行醫問診,沒人知道她到底活了多久。

    古大夫給人看病從不收錢,有人謝她恩情,有人贊她不問名利更勝神仙,也有人說她這麼做不過是贖罪,說她不其實是個罪孽深重、滿手血腥的魔修。

    流言無足而飛,傳成了各種可怖模樣。

    但在厲琤眼裏,不管過去怎樣,古大夫永遠都是那個將他從沼澤中拉出,爲他傷口包紮上藥的奶奶。

    人心,纔是最可怖的。

    它似燈下影,躲在黑暗裏變幻成各種模樣。

    人各生一張嘴,用以進食,用以交談。

    言語是飄在空氣中一串又一串的思想,它輕如一團空氣,但有時也能化爲一柄柄殺人利刃。

    這點厲琤從有記憶起就懂了。

    他無父無母,是從不歸林走出的孩子。

    鎮上的人都說,厲琤有一個浪蕩下|賤的母親,與不歸林裏的鴉神交|媾,誕下他這個邪惡的魔頭。

    他鴉黑的發與黑沉沉的雙眼,都是他母親與鴉神苟合的象徵。

    鎮上人視他爲下|賤低等的存在。

    他能力尚未覺醒之前,是整個鎮子孩子欺辱的對象。

    被綁在不歸林最深的樹下,等烏雲遮日,等黎明破曉。

    石頭尖銳的棱角砸破額角,鮮血涌出,痛感隨之襲來,如一千根針刺入頭骨,頭痛欲裂。

    焚燒、溺水、陷落

    忍耐、忍耐,厲琤向來是這麼告訴自己的,後來漸漸地,也就麻木了。

    最後離開時,他揮一揮手,那幾人便化成白骨散在風中了。

    這裏是他噩夢起源,也是將他鍛造成現在模樣的根源。

    他豎起盔甲,從此百毒不侵。

    鎮上佈局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厲琤站在踏仙樓前,卻不知接下來該往哪走了。

    背上蘇恬發着高熱,怕要燒壞腦子,厲琤拉下臉問路人醫館在何處。

    路人皆行色匆匆,擺手不作答。

    人與人之間的距離那麼近,卻又彷彿隔了一道牆。

    厲琤無話可說,只是內心有些悲涼。

    厲琤揹着蘇恬,在這不再熟悉的鎮子裏東尋西訪,逮着人便問:“醫館在何處?”

    皆沒有答案。

    蘇恬在夢中小聲啜泣:“嗚嗚難受”

    豆大汗珠順着厲琤下巴滑落,他安撫蘇恬道:“再忍忍,馬上就到醫館了。”

    蘇恬下巴在厲琤肩膀上無意識地蹭了蹭,然後昏沉沉地又睡了。

    厲琤衣着狼狽,但容貌俊美,街上頻有女修側目,礙於他冰冷的氣質不敢上前。

    她們明知厲琤現在需要的是什麼,卻彷彿戲弄似的不告訴他醫館的位置。

    女修隔着不近不遠的距離,用蛞蝓般黏膩的視線舔他的臉。

    不過也有不畏懼厲琤氣場的。

    一位口塗紅脂、臉撲白麪的老太,在衆人的驚呼中,扭着碎步攔在厲琤跟前。

    她一甩手帕,濃郁的脂粉氣便衝到厲琤鼻腔。

    這位老太估計在鎮裏頗有“名聲”,她這麼一來,來往路人都駐足在旁等着看好戲。

    鼠頭老哥掏出趕路必備瓜子,和長舌老弟嘮道:“花姐出馬,這個小老弟看着文文弱弱,我敢打賭他挺不過三日。”

    長舌老弟喫力地擺動舌頭,磕巴地道:“我看,未必!上次那,那個麻桿,不是,過了五五日。這個,壯點,七日!”

    周圍人鬨笑,七嘴八舌要打賭下注。

    厲琤聽在耳中,心中更是厭煩不耐,他皺着眉頭警惕地往旁一步。

    花姐跟他過不去,偏得往他身前湊,擋着他不讓他走。

    “滾。”厲琤冷冷吐出一個字。

    “喲~還是個脾氣火爆的小辣椒。”花姐調笑道。

    四周爆笑聲驟起。

    厲琤頓時沉下臉,烏黑冰冷的雙眸顯現他此刻的極度不耐。

    他背後的手攥成拳,骨節凸起又緩緩放鬆。

    他功法未成,不能青煙暴露身份。不到萬不得已,他是不會動手的。

    厲琤見花姐死纏爛打,徑直撞開她。

    花姐踉蹌着後退一步,卻賊心不死。

    “我知道醫館在哪,我帶你去!”花姐在厲琤身後喊道。

    厲琤不相信她的把戲,雙眼掃視道路兩旁的店鋪,時刻注意有沒有醫館。

    “再不就醫,你背上的姑娘就要成傻子了!”花姐個子矮,小跑追上來,氣喘吁吁道。

    厲琤聞言腳步一頓。

    花姐見有戲,連忙到他身前帶路,還明目張膽地給他拋了個媚眼。

    花姐雖身量矮小,不到厲琤腰部,但行走間腳下生風,厲琤揹着蘇恬跟在她身後,在小巷裏拐進拐出,最後眼睜睜看着她消失在面前。

    厲琤對此早已有了心裏準備,但還是對被她浪費了時間感到懊惱。

    他大量四周環境,一擡頭猝不及防被四個金閃閃的大字晃了眼——懸壺濟世。

    仍是不變的黑瓦矮屋,只不過多了塊招搖的牌匾,屋旁少了棵會開花結果的棗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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