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窈腦海裏迅速閃過前世的畫面,一會是宋琛衝大夫人發脾氣要趕她走。一會是宋琛倚在美人榻上,招貓逗狗似的衝她勾勾手。

    還有夫人美豔卻冰冷的面容,隔一段時日便要喚她過去應答大少爺生活起居一干事宜,問她少爺是否看上她。

    她記得宋琛的手一年到頭都是冷的,哪怕屋裏炭火燒得旺也是冰涼的,總要她給他暖手。

    她也記得他喜怒無常,高興的時候金銀賞錢流水一樣撒出去,不高興的時候成天到晚冷着臉,稍有不順非打即罵。

    而應窈戰戰兢兢過去服侍的時候也被責罰過,後來她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分辨宋琛的情緒變化,如履薄冰。

    偶爾還有他的幾句喜愛,輕飄飄散在風裏。

    以及宋家老爺嫌他成日和婢女廝混,玩物喪志,要趕應窈出去。

    而宋琛的態度……

    過往種種,皆爲幻夢。

    應窈曾經天真地以爲宋琛會是自己的歸宿,他是嬌生慣養的大少爺,性情乖戾,喜歡誰便會捉弄誰。

    他是富家少爺,而自己是府中婢女,幾兩銀子就買來她的命,捉弄她幾下又算什麼?

    她還不是得感恩戴德,祈求他的垂憐。

    應窈也曾掰着指頭一一細數宋琛對自己的好,給她釵環首飾,教訓欺辱她的人,帶她去遊玩踏青,來了興致亦會教他讀書習字。

    華麗衣裳也好,旁人的羨慕敬畏也罷,都是宋琛唾手可得,隨心意便能施予她,於他而言不算什麼。

    可隨手就能施予的東西,同她一樣,存留何嘗不是隻在旁人一念之間嗎?

    宋琛從不覺得自己的行爲有何不妥之處,也從未考慮過應窈的想法,自顧自地要求應窈配合。

    應窈小心翼翼,只不過爲求一處棲身之地。

    可現在……應窈環顧四周,天光大亮,遊人如織。

    沒有富麗堂皇卻陰沉沉的宋家大宅,也沒有他送來的冰冷的珠翠,沉甸甸地把她鎖在一方天地。

    他還是宋家的大少爺,但她已經不是那個身家性命都被別人捏在手裏的小丫頭,沒必要伏低做小,逼着自己做出柔順模樣。

    她只是,一個自由的,一個書塾裏的普通弟子。

    阿孃還在等着她呢,還有絮絮叨叨說要早點來接她的應寶珍。

    應窈垂下眼瞼,沒什麼表情,像看一個陌生人一般。

    “窈娘,”蒼白俊秀,眼底明亮如同火焰的宋琛衝她伸出手:“你是應窈嗎?窈娘,到我這裏來。”

    他的語氣一如往日,張揚跋扈似乎整個世界的人都要按他的心意行事。可應窈敏銳地察覺到他眼底有一層青黑,這些天顯然沒歇息好,又顯出幾分狂亂。

    她默默後退一步,躲開那隻手。

    往常只要宋琛開口,她就得趕緊過去,慢一步都會讓他不滿。可她現在是應家的應窈,又不是宋家大少爺房裏的婢女,爲什麼要聽他的話?

    她莫名想起應寶珍擋在她前面時的眼神,分明有着不合時宜的倔強。

    是啊,憑什麼?

    幾兩銀子買了她的命,她就得真把自己當成個小玩意,把自己打造成惹人憐愛的模樣,卑微地乞求垂憐嗎?

    應窈定了定神,擡頭看向宋琛,不慌不忙。

    她的眼睛澄澈乾淨,映出周遭紛亂事物,就是沒有宋琛。

    宋琛的笑冷下來,他還從來沒有被人這般無視過。

    身後的小廝不知曉發生了什麼,放下被打得不省人事的小乞丐,紛紛圍過來,人羣裏也議論紛紛。

    林青竹怯怯地看了一眼方纔還在讓小廝打人的宋琛,有些害怕地拉住應窈的袖子:“我們快走吧,姨娘還在等我們。”

    她沒太敢問爲什麼面前這個面帶陰翳,神色陰沉的華服少爺爲什麼知曉應窈的名字,只是明顯感覺出不對勁,想拉着她趕緊走。

    應窈拍拍她的手:“我們等會就回去。”

    她轉頭看向宋琛,疑問道:“你是誰?我認識你嗎?”

    林青竹適時靠過來,兩個身量不足的小丫頭滿臉疑惑地看着他宋琛幾乎以爲自己找錯人了。

    他不滿地蹙眉,若真的是原來的應窈,怎麼可能對他無動於衷。

    不對,宋琛轉念一想,他在家中等了好久也沒有等到應窈上門,去牙婆那裏也沒有打聽到她的消息,難保情況不發生變化。

    他定了定神,應窈這副模樣顯然是不記得他。但自己有前世的記憶,應窈沒有,他先把人帶回府裏,好好補償她。

    這段時日宋琛總是濛濛朧朧夢到一個叫窈孃的姑娘,她與自己同吃同住,天真乖巧,最聽他的話,也最懂如何哄自己開心。

    她漂亮得像一尊瓷娃娃,手掌卻永遠是溫熱的,笨拙地爲他捂手取暖。

    他記得她不施粉黛的光潔面龐,燭火下清麗柔軟的側臉,費力識字時苦惱皺起的眉毛,和永遠盛滿他的眼睛。

    宋琛很喜歡她,像喜歡母親買來的名貴波斯貓,離了主人便活不下去,他便要把應窈牢牢保護在宅院裏。

    別人怎麼想他不在乎,宋琛只知道應窈是自己的,誰都不可能搶走。

    夢的結尾讓他癲狂,幾乎燃燒盡他的理智。

    醒來時卻只看見戰戰兢兢的小廝婢女,粗笨膽怯到讓他惱怒,恨聲讓他們滾遠點。

    宋琛砸碎穿衣鏡,燒掉書房的經卷詩文,沒有她的存在,這些東西有什麼意義?

    下人只當他又發病了,連忙找來夫人老爺,又是哭天喊地又是斥責。

    可他早已經習以爲常,乾脆帶着小廝到處打聽應窈的下落。

    姨娘找過來,發現兩個孩子竟然同方纔打人的乖戾少爺搭上了話,趕忙走上前道歉:“實在抱歉,兩個孩子不懂事,我現在就帶她們離開。”

    她在青州城做活,通曉這些含着金玉而生的少爺小姐性情都是一等一的惡劣,最會作踐人。而眼前的少爺顯然更惡劣,當街就要喊打喊殺。

    姨娘不敢多呆,生怕應窈她們惹他生氣。

    出乎她意料的是那華服公子竟然笑了,頗爲彬彬有禮:“並無此事,只是我瞧着小丫頭面善,有心打聽帶她回府招待一番。”

    他看的明顯是應窈,姨娘皺起眉,只道可不能讓他把應窈帶了去。

    “招待?”姨娘不動聲色地把應窈和林青竹護在懷裏,頗爲警惕:“這是何意?”

    “是在下的幼妹缺一個玩伴,想找同齡的小姑娘陪她。”宋琛如是說道。

    他難得費口舌解釋,尤其是姨娘這樣警惕地打量他的人。不過爲了應窈,他能勉強忍住脾氣。

    玩伴?姨娘更加警惕,青州一帶的確有給家中女兒找玩伴的說法,常伴左右,解閨中憂愁。

    可這玩伴的挑選也得看個門當戶對,兩家大人人情來往,互有助力。從街上挑一個不知底細的回去,這算什麼?

    她拍了拍林青竹示意她去叫人,對着宋琛笑了笑:“小丫頭膽小,又不經事,怕是要惹府上尊小姐生氣。”

    姨娘的態度顯然是不願意,宋琛也不能在衆目睽睽之下搶人回家,沉着臉皮笑肉不笑:“是嗎?”

    應窈躲在姨娘身後,安安靜靜看着她,像這個年紀的孩子好奇陌生人一樣。

    宋琛看着她清澈的眼睛,耐住性子低下頭問她:“我是青州城宋家的宋琛,有一幼妹與你同齡,正巧想找個玩伴,你願意同我回去嗎?”

    他語氣中帶着誘騙:“府上有南洋來的東珠,可做夜裏照明,也可鑲嵌在頭面上做裝飾。還有從京都延請來的廚娘伙伕做各式點心菜食……”

    宋琛緊緊盯着應窈的眼睛:“不管你想要什麼,我都可以給你。”

    人羣中議論紛紛,心道原來他是青州城富商宋家的少爺,難怪出手這麼大方。

    宋家在青州城頗有聲望,良田數千頃,亦有十幾家當鋪染坊,祖上積蓄豐厚。又同青州城裏的指揮使有姻親關係,在城中堪稱橫行無忌。

    至於他前一刻還指使小廝教訓小乞丐的事情已被他們忘了,只是感嘆着宋家鉅富。

    應窈卻沒有看他,眼神望向了那個蜷縮在地上的小乞丐。

    他身材矮小,約莫只有五六歲,瘦得可憐。周圍人也嫌他髒兮兮的,被打得躺在地上也沒人去查看情況。

    畢竟,只是個命賤的乞丐,哪有人會爲了他得罪宋家少爺。

    應窈擡起頭,宋琛還是死死盯着她,脣邊帶着微微笑意試圖讓他看起來溫和一些,可應窈還是一眼看穿他眼底的不耐與惱火。

    她在心底嘆了口氣,果真宋琛不會有任何變化。

    他同前世一樣的乖戾跋扈,自尊自大,永遠不會考慮別人的想法。

    “你說的,”應窈歪頭看他:“是真的嗎?”

    “當然!”意外得到她迴應的宋琛大喜過望,趕忙道:“只要你願意同我回去,你想要什麼都可以。”

    “那你就帶他去醫館看看吧,”應窈指着躺在地上的小乞丐:“阿孃說乖孩子不會欺負人的。你讓人打了他,就送他去治病吧。”

    姨娘也一驚,趕忙捂住她的嘴,讓她不要火上澆油。

    “什麼?”宋琛眯起眼睛,對於她引走話題很不滿。

    他瞥了一眼躺在地上髒兮兮的小乞丐,嫌惡地皺眉:“你說他?一個小乞丐,爲了他你反駁我?”

    應窈拍了拍姨娘的手,示意她不要擔心。

    她點了點頭:“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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