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如雪柔柔緩緩的聲音,像是細膩的綢緞與流淌的軟水,輕言細語的從門中傳出,幾乎聲聲帶笑。
“你的紅梅倒也不差,就是少了些風骨。再練練,總能有另一番造詣。”
胡天玄的語氣平淡無波,聽上去卻也溫潤隨和。
我緊緊握着拳頭站在門邊,藉着暗處陰影將自己的身形無聲埋沒。
鶯黃的燭光從門中傾瀉出來,如煙如華般鋪滿了一地。明明是暖得幾乎要化開的顏色,此刻落在我的眼裏,卻如同雪地上的溫度一樣,涼得灼目刺骨。
聽着屋中的泛泛閒談,我實在忍得難受,便轉過身去踮起腳,從微敞的窗櫺縫兒上望向屋中情形。
安靜書房中,兩人一坐一站。
胡天玄身姿挺拔,修長的手指輕輕提筆,渾然一副嫺雅之姿。他的筆尖落在微黃的宣紙上,如龍游走,揮灑自如,筆鋒略過之處,一朵朵臘梅在枝頭栩栩綻開。
胡如雪並不在作畫,而是手持墨杵,嫺熟的擱置在硯臺上輕研慢磨。至到濃稠的黑墨慢慢暈開,硯臺上漾起墨香一片。
“對了,小採近日在忙些什麼,怎麼也沒見着去廟裏幫忙啊?”笑聲初停,依舊是她柔和的嗓音。
胡天玄忽然頓了頓筆尖,眸中望着紙上失了力度而烙上的濃墨黑點,慢慢蹙起了俊眉:“她選了劍道比試,這幾日可能是在練劍吧。近來事務繁忙,也沒怎麼關心她。”
“呵。”好一個事務繁忙,好一個沒怎麼關心她。我倚在窗旁,忍不住發出一聲嗤笑。
聲音輕如呵氣,瞬間便被風聲掩蓋。
屋中之人沒有聽到這聲嗤笑,繼而談話聲又起:“真好,明明只活了十八載的光陰,卻勇敢肆意的很。有些時候我總覺得,咱們這些活了上千年的仙家,都感覺沒她這短短十八載要來得自在呢。”
胡天玄擡筆重新沾墨,眉目間是一如既往的平淡無瀾:“嗯。凡人的壽命短暫,能讓她在有生之年都這般勇敢肆意,倒也是我的一番心願。”
“百年不過眨眼一瞬,這個心願……我可以陪你一起去達成。”
不過寥寥數語,我卻不知該是喜是憂。
緩緩合上了眼,仰着頭背靠在牆壁上。有那麼短暫的一瞬間,我竟忽然覺得自己像個外人,哪怕我近在咫尺,也無法融入他們的世界。
嚥了口苦澀的唾沫,我擡起腳步悄然退到了中庭,就當方纔從未回來過。
夜裏的長廊幽靜極了,風不大,吹過矮草時還是會發出颯颯的輕響。
蓮池中的冰鯉沒了白日的活躍,成羣結隊的躲在冰蓮之下,到底是睡是醒,誰又知道呢。
一整日的練劍讓我疲憊不已,此時的我已經分不清到底是身累還是神乏,只管懨懨的坐在長廊的欄杆上,肩膀依着廊柱,望着閒庭漫步的兩隻青玄仙鶴,滿肚子的情緒沒地方舒解。
青弦見我一直坐着發呆,便邁着優雅的步子渡到我面前,揮了揮修長的翅膀,發出一聲低低的鶴鳴。
我回過神擡頭看着它,昏暗的燈光下白鶴依然神采傲然,顯然只是太過無聊,才跑來逗逗我罷了。
“看什麼看,平日裏見面就拿屁谷對着我,理都不帶理我的,現在倒是會跑來瞧我笑話啦?”我沒好氣的撇撇嘴,側過頭去也不理它。
難得青弦今日脾氣好,跟着我轉頭的方向挪步,又發出一聲鶴鳴。
“幹嘛啊,我就想一個人靜一靜,你能不能去陪你的綠歌?”有些不耐煩的朝它揮揮手,想把這煩人的仙鶴打發掉。
誰知青弦是鐵了心想看我笑話似的,歪着個腦袋,烏黑的眼睛在燈光下眨了眨,就是不走。
我看着它莫名就想到了胡天玄,長呼一口氣,語氣十分不滿的道:“你怎麼跟你那個主人一樣,對人的好都是一陣一陣兒的?今日高興就陪陪我,明日不愉快了,乾脆問也不問。我在你們眼裏到底是什麼,可有可無的消遣嗎?”
“哎喲!”我被它這一啄,嚇得整個人瞬間朝後倒!
這腿都搭在廊欄外呢,要是直接頭朝地摔下去,那我的後腦勺怕是得鼓一個大包!
眼看我的重心已經全部往下,我認命的緊緊地閉上了眼!
忽然間一陣清風拂過,接着一雙修長有力的臂膀隨之一撈!我就驀然跌入了一個松香四溢的懷抱!
心臟因爲驚嚇而在“砰砰”狂跳,人卻因爲一呼一吸之間充斥着熟悉的松香,反而變得呆滯不已。
胡天玄雙手從我身後託着我,讓我背靠在他的胸膛上,他正從上往下垂着眸子凝視着我,面無波瀾的輕啓薄脣:“剛纔我好像聽到,有人躲在這裏說我的不是?”
他什麼時候來的,還聽見我那的些話啦?!
雙目不由微怔,我突然一個激靈,趕緊從他懷裏掙扎着直起身:“誰、誰啊,我不知道。”.七
胡天玄也不戳破,流轉美目斜了一眼仍在啼叫的青弦,語氣淡淡地道:“哦?青弦說,它把那人給啄了一下,免得她說了別人壞話,還嘴硬不承認。”
我偷偷捂着被青弦啄破皮的手背,皺着眉撇開頭,輕咬着嘴脣狡辯:“是嗎,那你就找找那人在哪兒吧,我先回屋去了。”
說罷繞過他的身側,欲要往後院裏去。
可纔剛剛與他擦肩而過,就被他捉住了手腕,又把我輕輕拉了回來:“跑哪兒去,給我看看你的傷。”
胡天玄擡起我的手背,藉着長廊的燈光細細打量那一塊兒殷-紅。
我抿着脣,試着抽回手:“別管我,你不是很忙嗎,這點小傷我自己能處理。”
面前這丰姿如玉的人微微一頓,輕擡長睫看了我一眼,眸裏波瀾不驚:“所以,你這是在怨我,這兩日都沒有關心你?”
心思被一語道中,弄得我有些窘迫,小嘴張開又合,幾番來回纔是擠出一句話:“誰、誰有空計較這些啊,我也忙得很。”
那人長睫如扇,似有隱隱笑意藏在眼波之下,但想去捕捉,卻又消失得極快:“若真是如此,方纔又是誰躲在窗後偷聽,完了又在遊廊上對着青弦指桑罵槐?”
“……”憋了口氣正想頂嘴,但見他淡淡的看着我,瞬間什麼氣焰都沒了,活像個癟了氣的氣球。
見我耷拉了腦袋,胡天玄一邊指尖蘊起靈力往我傷口上渡,一邊神色淡然的對我說:“採兒,這幾日廟裏堆積的事務太多了,還有千歲慶典與比試大會的事情,都在等着我處理。”
他這是在解釋麼?可真要那麼忙,怎麼還有空跟胡如雪在書房裏作畫?
我皺起眉,聲音藏着些不悅:“那仙哥還有空畫畫,也真是好雅興。”
“如雪得空來向我請教梅枝的畫法,已經回去了。”他說得十分平靜,聲若流水般清淡:“倒是你,回來了怎麼不進屋,也不怕着涼?”
我不得不承認,此刻與我輕聲慢語的仙哥,是我多年來最爲依賴的模樣。彷彿積鬱了幾日的情緒,忽然就被這樣撫平了。
看我垂着眸子不吱聲,他放下替我療完傷的手,又摸了摸我的頭:“這兩日你能自己好好練劍,我甚感欣慰。明日得空了,便由我親自指導你的劍法。”
我倏地一下擡起頭,眼睛裏重新亮起了光:“真的?”
“嗯。”依舊是淡淡的應聲,眼神卻溫和了幾許。他拂了拂衣袖,望着我道:“走吧,回家。”
回……家?
轉頭望了一眼燈火融融的後院,這一刻,我似乎莫名想通了一些事情。
在去強求無謂的“永遠”之前,不如,先珍惜眼前年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