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鐵板銅琶 >第2章 傅家瑤雙
    自那夜禦敵之後,朗霽躺在牀上已有五天,由於傷情偏重至今還不能下牀。

    陸六郎伸手在包紮成木乃伊的朗霽身上戳了戳:“疼不疼?”

    朗霽看都沒看他一眼,自顧自閉眼休息。

    王小乙剛耕完田歸來,帶着幾個兄弟來看望朗霽。

    西北戍邊採取屯田制,戰時嚴兵,閒時種田。

    自此一戰,朗霽已在這些小小士兵中烙下了打戰勇猛的印象,軍營講求實力爲王,誰打戰夠猛夠狠誰就是值得敬佩的對象,於是剛入軍營時被老兵的各種刁難,從此刻起便蕩然無存。

    現下無人不敬朗霽是條好漢!

    只可惜這條“好漢”還在養傷,不能與他們一起稱兄道弟,花天酒地。

    王小乙,胡永,孔少安幾人趴在牀邊直勾勾盯着鼾聲不斷的朗霽瞧,嘴裏嘀哩咕嚕討論着:“這小子看着斯斯文文的,沒成想打起戰來跟頭狼崽子似的。”

    “估計也就十來歲大。”

    陸六郎在一旁聽見這句話,補了一句:“跟我一般年歲。”

    “慚愧慚愧,咱幾個倒是虛長人家好幾歲。”

    “嗐,英雄不論出處,更勿論年歲!”

    “對嘛對嘛,俺幾個也可以做到的嘛,改天跟朗小兄弟討教討教,多少整條軍功回家,好叫俺老爹炫耀炫耀!”

    “想來朗兄弟肯定也是有功夫傍身的,要不怎敢孤身殺進敵軍的包圍圈。”

    “是這麼個理,等他醒了,俺們也得請他教教,若不同意,俺這個大哥也可以給他當!”

    “成!就這麼說定了!”

    陸六郎:“……”

    這些並不妨礙朗霽睡大覺,就這麼又躺了好幾天,除了大腿的刀傷比較深還沒長好外,上半身的傷口已經開始結痂。

    朗霽正拖着左腿倒水喝,帳簾被人一把掀開,只見吳革提着只烤羊腿走了進來,一把甩在桌面上:“賞你的。”

    朗霽乜斜着眼掃了下桌上的羊腿,一口飲盡杯中水,慢悠悠道:“多謝吳都頭賞賜。”

    營帳內沒有凳子,吳革大馬金刀往牀板上一坐,只聽得牀板發出“咿呀”兩聲響。

    “打個商量,你既來到我這裏,就好好護住自己這條命成不?個個要按你這麼個打法,咱大宋早就一統天下啦!哪還來這麼多烏七八糟的事!我希望下次不要再出現你這麼個情況。”說着擡手指了指朗霽包紮嚴實的大腿。

    “沒人叫你這麼拼命,你說你要是在我這把小命弄沒了,我跟種老將軍可如何交代?”

    “咣”地一聲,朗霽將杯子擱在桌面上:“我自己的命我做得了主。”

    吳革佯作頭疼樣,嘖了嘖聲:“我年紀不小啦,只想安安靜靜當個小小都頭,勞煩您跟老將軍提提,把你調到有作爲的地方,這兒廟小,容不下大佛。”

    朗霽舔了舔仍有些乾燥的嘴脣:“不要。”

    吳革旋了旋屁股,牀板又發出不堪重負的聲音。

    嘖了一聲,吳革想說幾句重話吧,又不知朗霽具體來頭,查到的軍籍也是隸屬於西北邊防軍,再無其他,唯一清楚的是,種老將軍千叮萬囑務必把人照顧好。

    見朗霽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吳革憋屈不已,乾脆起身走人。

    臨出帳門時似是想到什麼,又回頭朝朗霽道:“對了,前頭好像有人找你。”

    說完也不等朗霽追問,徑直離開。

    多看這關係戶兩眼都心煩。

    朗霽聞言靜默片刻,才拖着左腿往前營尋去。

    大老遠便見火紅的連香樹下站着一老叟,老叟肩上揹着一個包袱,手中抱着一個包裹。

    認出來人的那一刻,朗霽忽然膽怯起來,止步不前,生怕聽到不好的消息。

    老叟恰好轉過身,一雙眼睛渾濁不清,只能眯縫着眼認人。

    朗霽見對方發現了自己,只得一瘸一拐朝老叟走去。

    待其走近,老叟這纔看清朗霽現狀,焦急問道:“十一郎,這腿是怎麼回事?!”

    “福伯,我沒事,一點小傷而已,過幾天就好。”

    朗霽出聲安慰,繼而問道:“怎地到這兒來了?路途如此之遠。”

    京城距鄜延路逾千里,實難想象一個老人是如何長途跋涉到達這兒的。

    大宋以“路”爲一級行政區劃,路下設府、州、軍、監,府重於州,州重於軍,軍事要衝之地稱軍,鹽鐵礦冶之區稱監。

    並在陝西設置沿邊五路以抗西夏,從東到西依次爲鄜延路、環慶路、涇原路、秦鳳路,以及關中內地的永興軍路,並稱陝西五路。

    米脂寨正是鄜延路餒德軍下轄一寨。

    被喚作福伯的老叟訥訥點頭:“那就好那就好,我跟着商隊一起過來的,是香附子道長幫我找的商隊,這才能平安到達。”

    香附子是朗霽師父給他的二師兄取的道號。

    “師兄?師兄也過來了?”朗霽聲音中帶着自己未曾發覺的驚喜。

    福伯搖搖頭,因衰老失去支撐力的眼皮耷拉着,三角眼中血絲密佈,望向朗霽的眼中含着淚水,只見他顫顫巍巍伸出一隻手緊緊抓着朗霽的衣袖,哽着聲音道:“郎君……郎君啊……”

    朗霽見此情形內心跟着忐忑不安起來,問出口的話不自覺帶着顫抖:“是,是傅年娘子……出事了是麼?”

    福伯老淚縱橫:“郎君啊,傅家娘子跟着去了……跟着傅郎君去了……”

    當猜想得到證實,朗霽反而冷靜了下來,其實這個結局早在傅年替自己死去的那一刻,便註定了。

    那麼恩愛的一對夫妻,她怎可能獨活!斯人已逝,活着的人也只是徒增痛苦罷了。

    是自己害了他們夫妻二人……

    輕呼出一口氣,朗霽想起傅年的女兒,急忙問道:“瑤雙那丫頭呢?有沒有好好哄哄,買喫的哄哄……”

    除此之外,朗霽不知該說些什麼了。

    一下失卻雙親,最難過的其實是小姑娘,今年才四歲,以後可該怎麼辦?

    福伯聞言舉袖拭去眼角淚花,顫抖着把手中的包裹遞給朗霽:“小姑娘在這兒,老奴也不知能有多少活頭啦,這才帶她來……”

    朗霽一臉驚異地接過包裹,這才發現上面蒙着一層細綢,揭開蓋頭,只見小姑娘不哭不鬧,睜着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瞅着朗霽。

    掂了掂手中的重量,看着小姑娘泛黃的臉色,朗霽不由得泛起陣陣心疼。

    與瑤雙的初次見面,是在她的滿月宴上,軟軟香香白白嫩嫩的小娃娃,抱在懷裏好似跟現在的重量差不離,朗霽笑,她也跟着咯咯笑,末了還送朗霽好大一個鼻涕泡。

    福伯解釋道:“小姑娘一路哭鬧着要尋傅郎君與傅娘子,也不怎麼喫東西,老奴哄了一路,這兩天才開始安靜下來,也不說話……”

    朗霽喉頭酸澀地望着懷裏的小姑娘。

    “福伯便不用回京了,待會我給你尋個住處,先住下再說。”

    福伯聞言忙罷手道:“老奴要回去,回去給郎君守着開霽藥鋪,老奴要守到死!老奴不是王煬那等忘恩負義之徒!那個吃裏扒外的忘八端!忘八端!【1】”

    話說到後頭福伯情緒開始激動起來,顯然是氣狠了。

    “老太傅對我們有知遇之恩啊!無論太傅大人如何,那傢伙也不能……也不能!枉大人把我們當自己人,到底辜負了……辜負了……要不傅郎君跟十一郎也不至於家破人亡!”福伯邊說邊舉着袖子抹淚。

    “家破人亡”四字沉甸甸地壓在朗霽心頭,致使其怔怔然陷入回憶中。

    忽地一隻小手探了出來,朗霽低頭看去,小手正好搭在他臉側。

    握着那隻肉肉的小手放嘴邊親了親,朗霽把瑤雙緊緊抱在懷裏:“是不是認出我來了?對不起……”

    瑤雙伸出雙手抱住朗霽的頭,不發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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