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舟知道這天罰不是衝他來的。

    他爲人瘋肆,做事卻從來謹慎,這一場局,從頭至尾,他都不曾親自動手他用溫緒,用方俞成,用千琉恣與鳳凰,用黃淮與玄天宗用所有人的慾望與心魔,一步步推向他想要的結局。

    鳳凰因方俞成墮魔,晏凌因爲玄天宗黑淵之祕引動心魔、生出縫隙被溫緒的殘魂奪舍他只是了因,可果是他們親手釀造,縱使天道再想殺他,也拿他無奈何。

    這天罰不是衝他來的。

    這天罰是衝她來的。

    他不知道她怎能以不足金丹的修爲爆發出元嬰的力量,但顯然這種力量是要付出代價的。

    他知道,林然也知道。

    但她還是選擇向他拔劍。

    “轟”

    狹長劍痕深深割裂他胸口,一弧血線濺長空,他靴底滑過兩道煙塵,已倒退百里。

    青衫孤渺,眨眼如輕燕倏飄於眼前,她手執長劍,隱有風過竹音清冽。

    那橫來一劍寒光粼粼,是驚鴻不足形容萬一的清絕。

    元嬰中期。

    瀛舟微微闔眼,再睜開,臉頰如碎瓷瞬間蜿蜒開裂痕,周身氣勢再飆涌,他手臂化爲濃霧橫擋住劍刃,霧纏薄鋒而上,擦過她臉頰擦出一痕血絲,順着她柔皙如玉的臉頰一點點滑落。

    “已經元嬰中期了。”

    他道“林姑娘,你以爲自己還能支撐多久。”

    林然偏了偏頭,那血珠滾落鬢腮,墜到她脣邊,潤開她漸漸泛白乾澀的脣瓣。

    她道“到你死爲止。”

    劍勢暴增至元嬰後期,一劍狠狠斬下,生生斬斷他右臂,那修長清瘦的手臂轉瞬變爲濃霧,血肉一寸寸化爲精純的靈氣,暈散在天地。

    瀛舟猛伸出另一隻手,手臂化爲霧抵向她心口,可她不曾有絲毫猶疑,噗嗤一聲響,是利刃洞穿血肉。

    瀛舟愣住了。

    他愣了好一會兒,才慢慢低下頭,看見那薄薄青刃貫穿他心口

    先是絲絲縷縷的血線漫出來,順着劍刃蜿蜒,滴滴答答墜在地上。

    劍尖輕輕一晃,彷彿開啓了某種機關,霎那間大股大股的鮮血噴涌。

    瀛舟擡起手,蒼白的指尖蹭上自己的血,猩紅刺目。

    他擡起頭,看着她“你殺我。”

    滔天駭然的力量暴起,他臉頰大塊大塊肌膚倏然碎裂,幽霧升騰,他聲音第一次如此冰寒空寂“你壞我多少事,你亂我多少因果,我不曾想過傷害你,可你竟欲殺我,你竟欲爲別人殺我。”

    “林姑娘。”

    瀛舟輕輕地笑,修長五指彎如鉤月,一寸一寸往她胸口插,鮮血染紅了她的青衫,順着他嶙瘦的手背蜿蜒。

    “你視我爲惡徒,我便當個惡徒。”

    他道“我的痛,我要你也嘗一嘗。”

    漫天厚重陰雲散開,一道玄色巨雷緩緩聚成,在所有人駭然的目光中,轟然劈下。

    它劈開祕境的天空,劈開虛無的結界,劈開滔天的濃霧與劍勢,狠狠地、狠狠地劈在林然身上。

    天一終於忍不住淒厲;“林然”

    “噗”

    瀛舟眼看那驚雷劈在她後背,她那雙明透漂亮的眸子有一瞬的凝固,下一瞬,乍亮的雷光遮蔽了所有視野,滾燙的血濺了他半張臉。

    他的手僵在那裏。

    雷雲聚集的氣勢,看得人心驚。

    各宗派長老聚在雲天祕境之外,看着一點動靜沒有的屏障、再看天頂的雷雲,臉色都肅下來。

    “幾個時辰前就有祥雲瑞聚、鳳凰出世,怎麼弟子們現在還沒出來”

    有人焦急問“如今祥雲變雷雲,氣勢又如此驚人,這根本不是結丹劫雲,別是裏面出了什麼變故。”

    “正是,我們實在擔憂,請三宗幾位長老定奪,是否該強啓雲天祕境,把弟子們接出來。”

    強啓雲天祕境,會對祕境造成不可扭轉的傷害,也許之後數百年都再啓不了;而且強行撕裂空間,會產生空間裂縫,怕對裏面的弟子有什麼危險。

    萬刃劍閣龔長老有些遲疑,望向身側披着兜帽的白衣青年,低聲問“江主以爲如何。”

    江無涯望着天空雷雲,臉色漸沉“這雷劫不對勁,似是天罰。”

    龔長老大驚“天罰怎、怎會是”

    “怕是裏面出了變故。”

    江無涯斷然道“以後的事顧不得了,強啓祕境,先把孩子們帶出來。”

    龔長老臉色一肅“是。”

    他與北辰法宗、玄天宗兩位元嬰長老迅速一說,對於江無涯的定論他們自不敢罔顧,略思慮片刻就下了決心,紛紛拿出破界石,灌入靈力。

    元嬰大能啓動的破界石當然不是築基弟子們能比擬的,一衆長老合力,很快就在祕境結界上融開一道口子,口子慢慢放大。

    江無涯一直盯着天空,眉頭越皺越緊。

    “這可不是普通的天罰。”

    身後方舟上,奚辛懶洋洋靠在船頭的欄杆,漫不經心把玩着一朵桃花“這是九重玄雷。”

    “這羣小東西也不知折騰了什麼,連九重玄雷都折騰出來了。”

    奚辛指尖一下一下戳着花瓣,雪白的臉龐,豔色的脣瓣彎了彎“這麼能鬧騰,等下山去,我看你怎麼帶隊伍,呵,難道還一個一個揍過去”

    江無涯心頭微微壓抑,但聽見奚辛這麼說,還是無奈失笑“這時候了,你還說什麼風涼話。”

    “怕什麼,這雷還沒劈呢,就算是劈,也是先劈峽下洞府的結界,再是劈那隻鳳凰,傷不着你的寶貝師侄們。”

    奚辛打了個哈欠兒,眼角滲出一點溼意,就要轉身往方舟裏走“罷了,你們慢慢折騰吧,我回去睡覺了,等阿然出來我還要”

    “轟”

    穹頂天雷轟然倒灌,所有人都是臉色大變“不好”

    江無涯見這雷勢驚人,眉頭擰緊,想了想,對奚辛道“你在這裏守着,我去祕境裏面看一看。”

    奚辛沒有說話。

    奚辛僵硬地低下頭,看着掌心的桃花,倏然枯萎,一寸寸化爲飛灰。

    他渾身發涼。

    江無涯看見,奚辛彷彿僵直的人偶慢慢擡起頭,茫然地、近乎倉惶看着他。

    “師兄。”

    他道“我的桃花沒了。”

    江無涯步子頓住。

    “我留給阿然的桃花沒了。”

    奚辛聲音古怪,黏膩晦澀得像是含着血,像是夜梟的悽鳴“原來那天罰罰的是阿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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