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順着匕首,順着指縫,流進手心,又滴滴答答墜下去。
真燙啊。
林然想。
原來血可以這麼滾燙。
頸側傳來劇痛,她歪了歪頭,脖頸被狠狠咬下,鮮血像綢帶柔軟地流淌,它力道兇狠得像是要把她活活撕碎吞下。
她不避不讓,寬袖下白皙的手臂露出來,溫柔環着它脖頸,把額頭親暱埋進它柔軟濃密的長毛裏,卻把匕首送得更深。
血灼在她手上,像是鮮豔的火燃燒,灼得她白皙手心發紅。
“”
所有人都沒回過神,他們仰着頭,呆呆望着僵在半空的兇獸,望着那像陷在它懷裏一起燃燒的少女。
晏凌僵在那裏,他站在百里之外,像靜默的石雕望着這一幕。
很久,他沉沉嘆一口氣。
他閉了閉眼,讓冰冷重瞳重新變回漆黑沉靜的人眸,他扯下脖頸繩子繫着的碧血戟,白皙手指摘下面具,面具在他指尖被黑焰燃燒着化爲灰燼。
玄衣外衫落下,薄薄的白色中衣勾勒出青年修長柔韌的體態,他低頭審視自己,確定身上一切與隱君客身份相關的標誌都已經消失。
他又擡頭望了望天,龐大的兇獸渾身黑氣漸漸消散,靈氣攪動着旋渦氤氳出點點流光,像萬千星光縈繞着她們。
在那漫天銀河中,鬼魅般的怪物慢慢化爲黑袍白髮的男人。
晏凌抿了抿脣,擡起左手,修長手掌攤開,右手食指伸直像小刀沿着掌心劃過,殷紅鮮血涌出來,漆黑旋渦在傷口中攪動,他像是什麼痛都沒感覺到,面色沉靜,手指徑自伸進傷口,從黑洞中握住劍柄,猛地抽出
寒光如水流泄,淵龍盤旋長嘯清冽。
劍閣雙絕,掌座首徒,龍淵君子劍。
晏凌撫過長劍冰涼的劍身,它欣喜嗡鳴着迴應他。
他曾想過把這劍就此塵封。
他用了數十年成爲隱君客,想就此與萬仞劍閣割裂開一切關係,以後無論他如何,都不至於牽累宗門。
可他看着她,卻怎麼也狠不下心。
她又贏了。
他緩緩握住劍柄。
至少現在,他得去保護她。
磅礴靈氣向他涌來,結嬰的契機在天地若隱若現,他猛地橫劍,劍鋒直指海面,人已經如流光衝出去。
匕首洞穿的地方,殷紅的血涌出來,同樣涌出來的,還有被污濁的靈氣,沿着她的手流淌向她體內。
天地靈氣豐盈到液化成水霧,像鐵屑被磁石吸引,化爲無數靈河脈脈涌向她,將她裙裾吹拂得紛然飄逸。
脖頸被撕咬的力道突然弱下來。
手臂環着的蓬鬆絨毛漸漸褪去,取而代之是屬於人的細韌的皮膚,貼着側頸充滿殺意的尖牙變成柔軟的脣瓣。
他在她懷中,一點點化成人形。
他手臂垂在她腰側,濡溼的氣息拂在她頸窩。
她感受着他的呼吸從滾燙變成平溫、又漸漸變得冰涼。
她閉上眼,勒在他脖頸的手緩緩鬆開,下移,掌心輕輕撫在他脊樑尖峭的背。
那根脊樑尖銳,被壓在他優美修長的體魄裏,撐起他永遠睥睨寡慢的頭顱,連着他漫不經心搖曳的狐尾。
他渾身顫了一下,狐尾痙攣地抽搐,呼吸一下重得嚇人。
她像撥挑琴絃,輕柔挑動他脊樑,就像那天幫他長出第六條長尾,在他漸漸放鬆的時候
猛地掰斷他一小節脊骨。
“離開燕州時,我其實難過極了。”
她輕輕的聲音“我所堅守的,被棄之敝履;我所想保護的,是它肆意擺弄的玩物;我們所有人,努力了那麼久那麼久,試圖去抓住自己的命運,可仍然不過是它的棋子,被鍛造成合適的模樣,在合適的時候,在我以爲可以解脫的時候,卻是自投羅網跳進火爐裏,只爲添一把火,去爲它鑄出更多精美好用的棋子。”
她想起自己,想起天一,想起曾經遇見的那個搖曳生姿的大美人前輩,在喧鬧繁華的酒吧,倚着吧檯醉笑揉她的頭。
最後的時光,當然要好好享受啊。
女人笑得風情萬種,笑得美麗極了,她像是醉了,慢慢趴在吧檯,臉枕着手臂,笑着笑着,又好像突然流出淚來憑什麼我的一生,像一場笑話
她們很多人的一生,都是一場笑話。
林然想,但她不能讓更多人,和她一起當笑話。
“那個時候,有一個人也抱着我,對我說不到最後,誰也不知道勝者是誰,鹿死誰手。”
林然把那節骨頭攥在手心,側過臉,盯着他不知何時睜開的恢復清明的眼睛。
“他說,打起精神來。”
她輕聲說“我們的路,還遠遠沒到最後。”
他盯着她,雙瞳猩紅如海,凸起的喉骨緩緩滾動
他擡起蒼白的手,輕輕摸上她的臉。
這一次,林然沒有避開
一隻白皙秀美的手掌從後面虛虛握住她手腕,寒冽劍光猝然在身後裂空而來。
她突然對他笑了一下。
“成紂,你欠我一條命。”
她說“若是有一日,我去找你,無論要你做什麼,你都要答應我。”
他說不出話。
四目相對,清冽的眼眸與猩紅的妖瞳,視線像兩道流星相撞。
她猛地把那塊骨頭含進脣裏,脣色溼潤得驚人。
她向他投去最後深深的一瞥,就被拉進一個焚着蓮香的懷裏。
掌心一空,她被從他懷中生生拽走
妖主下意識向她伸出手,蒼白細長的手指微微彎曲,像抓住一個破碎瑰麗的夢
下一瞬,黑袍白髮的男人倏然崩裂成億萬卷着魔氣的流光
“”
那流光翻涌,像萬垠星海躍空出烏光的蛟龍,咆哮着衝鋒,被龍淵劍風狠狠斬斷。
可還是晚了一步。
流光長龍般已經咆哮着衝進她身體。
紅到發黑的血從她嘴裏噴出來,染污了佛陀聖潔的袈裟,她緊緊攥着匕首,像折翼的鳥兒倏然墜落。
一股柔和的力氣卻從肋間將她托起。
雷光湮滅,厚沉烏雲漸漸散開,陽光灑向海面,天空飄起雪來。
林然嗅到淺淡的蓮香。
她擡起頭,望進一雙琥珀色的眼眸,眸光清澈柔和,眼底卻是一片清淡的無悲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