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光啓覺得自己快死了。

    歲月與記憶像握不住的水,從他掌心無知無覺流走,他的腦子昏昏沉沉,不記得自己在哪,不記得自己在做什麼,有時候甚至連自己是誰都忘了,但那些痛苦與絕望像深深刻在骨頭上的疤,哪怕血肉癒合了、皮膚完好無損了,也仍然在身體的最深處,永遠連綿不息地疼着。

    仲光啓本以爲這樣的日子會延續到他徹底閉眼的一日,但當梵音悠悠唱起,他慢慢睜開眼,模糊的視野中出現天空光輝的明霞,浩大的劍勢像從天鋪來的幕布,籠罩住整座壯闊的玄天之山。

    那一刻,仲光啓說不清自己的心情。

    他想,這一天還是來了。

    他感到痛苦,卻又期待,他心口流淌着不忍心的血,又有無法言喻的迎接解脫的歡喜。

    但他到底還是站起來,艱難地站起來,慢慢拿起身邊的刀,慢慢往外走去。

    仲光啓沒能走到山門,因爲那遠道而來的不速客已經登堂入室,一襲白衣,身無華飾,素身從容站在正殿前,負手望着他。

    玄天宗的長老們挨挨錯錯在周圍,氣氛僵硬而古怪,卻沒有誰敢上前去攔

    ——曾經的滄瀾第一人,現在又化了神,誰能攔他?誰敢攔他?

    誰也沒見過化神,甚至無法想象化神究竟意味着什麼,哪怕他們不怕死,也害怕江無涯一怒之下對整個玄天宗做出什麼事來。

    只有一無所知的年輕人才會把江無涯當成個溫和的長輩,他們卻是親眼見過,那把曾經的太上忘川劍下淌過多少滾熱的血。

    仲光啓也見過。

    但刀宗總要有人不能退的,所以他緩緩開口,用刀割沙啞的嗓音:“大尊——”

    “仲光啓。”

    江無涯卻淡淡打斷他:“你看看,我身邊站的是誰。”

    仲光啓目光移過去,看見僵硬如石雕的元景爍,和他身邊,如松柏挺拔的年輕人。

    那年輕人,清眉寒目,眼瞳漆黑疏冷,薄脣冷冷抿着,可即使這樣的面無表情,也掩不住俊秀柔和的臉廓。

    “……”

    仲光啓怔怔看着晏凌,眼眶無知無覺溼潤。

    奇怪的嘶啞聲從他喉嚨裏滾出來,他的手在顫抖,那把曾經大殺四方的重刀在他手中一起顫抖,幾乎掉下來。

    他已經握不住刀了。

    一個握不住刀的刀客,他的性命已經沒有意義。

    空白的軀殼還站在這裏,可那個真正的重刀刀主仲光啓,早已經死了。

    “所以,你欲如何?”

    一道蒼老枯寒的聲音緩緩從後面響起

    江無涯目光緩緩掠過如傀儡空殼的仲光啓,隔着所有人,淡淡望着那被簇擁着緩緩走來的佝僂人影。

    所有人驟然一驚,連忙看過去,頓如找到了主心骨,紛紛倉惶欣喜道:“宗主來了。”“宗主!”

    全衡子拄着柺杖,慢慢地走過來。

    這是一個無比蒼老的老者,一重重的褶皺像刀刻的溝壑烙在他臉龐,深深凹陷的眼窩裏眼瞳已經斑白不清,在這樣一座盛名累累的刀宗裏,他卻拄着柺杖,像凡間田頭最平凡的老人,可他走過的地方,所有玄天宗的長老紛紛低頭恭順又依賴地讓出一條路來。

    全衡子,玄天宗宗主。

    他太老了,早已經不管事了,玄天宗諸多內務盡數由長老們共同商議處置,他曾經一度就像凡間個年邁的老頭,看着子孫繞膝,頤養天年,靜靜等待着最後的歲月到來。

    但當護持山門的長老神色倉惶撲進來的時候,全衡子就知道,那註定是他的奢望。

    全衡子慢慢走來,他的眼睛已經花白模糊,但他的眼神仍然強硬而冷酷,有着刀一樣的氣勢,他沒有看全身顫抖的仲光啓一眼,只是看了看晏凌,然後冷冷看向江無涯,粗啞地一字一句:“江無涯,你欲如何?”

    他大概是世上僅剩的敢直呼江無涯名姓的人。

    江無涯淡淡一笑,對他的態度並不以爲意。

    如果可以,他本並不想與這位曾經的長輩走到這一步,但可惜,這世上很少有如果。

    做過的事,欠下的債,總是要還的。

    “當年事如何,一筆陳年爛賬,事到如今,我無意干涉。”

    江無涯指着彷彿僵成石雕的晏凌與元景爍,平靜說:“但這兩個孩子,一個是我劍閣首徒,一個是玄天首徒,天賦卓絕,心性誠烈,是稟承天意的大氣運者,更是滄瀾未來肱骨棟樑,我不允許任何人任何事擋了他們的路,害他們走向歧途,乾脆就把他們來過來,將這樁恩怨斷個乾淨,一一說個清楚。”

    全衡子冷道:“你要如何斷清?”

    “很簡單。”

    江無涯說:“第一,放黑淵現世,歸於晏凌;第二,玄天宗宗主位傳於元景爍;第三,玄天宗自請退出三山,我保玄天宗所有無辜弟子無恙。”

    所有人全身大震,有人驚怒脫口而出:“你這是逼我們去死!”

    江無涯看向那人,他的目光平和,可其實一絲笑意也無。

    他沒有說話,沒有承認,也就沒有否認。

    玄天宗所有人瞬間如墜冰窖。

    他們突然意識到,江無涯是認真的。

    “想放出黑淵,需要我等竭力獻祭,黑淵一出,鎮山龍脈崩塌,玄天之山瞬間轟沉。”誰在撕心離肺地哽咽:“你不是要玄天宗退出三山,你是要毀了玄天宗!你是要毀了玄天宗啊!!”

    “玄天之山,在百年前就該沉了。”

    江無涯平靜地回答:“你們奪了黑淵,纔多續了這百年的命,但這佔來的命、本就不是你們的,如今也是時候該還了。”

    衆人悲憤的神色一滯,彷彿被戳中了深藏的心事,不少人低下頭,露出更濃重的心虛和羞愧。

    “佔不佔奪不奪又如何!這世間弱肉強食,虎豹吞羔羊,是亙古至今的道理,我玄天將沉,難道便坐以待斃?難道就眼睜睜等着宗山傾頹?!”

    冰冷蒼老的聲音倏然響起,仿若重鍾震響。

    “黑淵正邪難辨、從不受控,黑淵主晏之雲驕狂跋扈,黑淵掌於她之手,是禍非福、後患無窮!那黑淵我玄天便是佔了又如何,害她一人,自此黑淵再無後患,又護我玄天萬世太平,玄天不沉,三山不傾,若非如今這天地大變,這滄瀾本能長長久久太平下去!!”

    晏凌猛地攥緊拳頭。

    全衡子神色不動,只冷冷望着江無涯:“江無涯,你也不必做那惺惺正義之態,不必講那等空話,你若身處我這位置,也做得出這殺一人成萬世太平的狠心事!”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