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素容站在院子裏,卷着灰白碎屑的風吹過她手掌,碎屑慢慢融化在手心,冰涼得瘮人。

    緣生音齋離得最遠,她帶着音齋的長老們日夜兼程,也是最後到的。

    她們來玄天鎮的時候,玄天山已經沉了。

    牧素容很冷靜。

    她冷靜地看着法宗宗主幾乎和劍閣掌門當場打起來,金陽羅堂幾位堂主連聲勸架,聖賢學宮的宮主久久坐在太師椅上默然無言,無極谷的在旁邊急得像個小倉鼠團團轉……

    看着那一幕,牧素容卻莫名想起,在來之前,她的弟子岑知突然提前結束閉關,踉蹌着跑來一定要見她,執拗問她是不是要出去?是去哪裏?這次能不能不出去?

    她的愛徒岑知,千百年不可一遇的天資,修習的是命弦,未及元嬰就彈得動神器瑤琴,那樂聲太過動人,彈成那日,瑤琴顯聖,一筆一勾勒,贈出“朱弦三嘆”的美譽,自此音齋首徒一曲美名動四方。

    岑知還不及腿高時就拜在她門下,從小就是個沉穩堅韌的性情,牧素容親手養她長大,這麼多年,第一次見她那般倉惶的模樣。

    命弦,命弦,指尖剛搭上弦,已經有未來命運的絃音綽約漫來。

    可牧素容還是來了,這種時候,沒有音齋不到場的理由。

    看見玄天山沉的廢墟與滾滾南涌的黑淵,她甚至無法太震動,因爲她已經隱隱預感到,會有更大的震動即將到來。

    玄天山沉令人驚駭,但更令人不敢想象的是,究竟是什麼樣的事,值得江無涯不惜代價讓玄天山沉。

    江無涯從不是一個無的放矢的人,黑淵被壓在玄天宗下其實已經是當下最好的選擇,即使黑淵之子是劍閣首徒,萬仞劍閣也絕不會爲晏凌衝冠一怒推翻三山,那早已無關正義,無關公正或者善惡,只是在天下蒼生的太平面前,幾個人的愛恨實在微不足道。

    蒼生永遠凌駕於愛恨之上,這是三山九門每個弟子入學堂背的第一課,從牙牙學語起,便要深深刻在心裏、刻進骨子裏,從無例外。

    可江無涯還是這麼做了。

    “齋主。”

    緣生音齋的殺峯峯主站在門廊下說:“大尊回來了,請所有人去樓上。”

    牧素容輕輕頷首,轉身往屋裏走。

    上樓梯的時候,正好另一邊有人推着輪椅匆匆過來,擡頭一看見她,頓時僵住了。

    牧素容瞥過他一眼,輕笑一聲:“蕭谷主。”

    蕭春風臉色青白交加,這時候不像團團轉的小倉鼠了,像只被啄禿了尾巴毛但仍倔強高昂着腦袋的大公雞。

    “牧齋主啊。”蕭春風強作淡然,虛頭巴巴地寒暄:“真巧,在這兒碰見了。”

    牧素容看着他一個勁兒摳扶把的手,幾乎想嘆氣。

    但他已經這麼努力了,她有些好笑,又有些心軟,並不忍戳穿他,便裝作什麼也沒看見的樣子,含笑點頭:“是啊,真巧。”

    “確實…”蕭春風憋了半天,憋出一句:“…巧啊。”

    旁邊的音齋衆峯主:“……”

    無極谷跟來的幾位長老幾乎把腦袋埋進地板裏。

    蕭春風更恨自己不爭氣,表情羞憤至極,恨不能一根繩子掉下來勒死自己。

    他以爲那個狠心的女人還得怎麼嘲笑自己,卻見牧素容靜靜望着自己,那目光隱約柔和。

    蕭春風心裏驀地一酸。

    牧素容退後一點,讓出路來:“蕭谷主,你先走吧。”

    蕭春風知道她是因爲自己腿腳不便,讓着自己,心裏莫名有點高興,又有點暗啐自己好哄,愈發不得勁,扭頭冷哼一聲:“我不用你讓,你走你自己的。”

    牧素容不想在這裏與他爭,瞥了他一眼,轉身上樓去了。

    蕭春風:“……”

    也不再推讓一下,這女人就是虛情假意,哼!

    牧素容推開門,看見高朋滿座。

    滄瀾再不會有這樣盛大的宴席,這裏的每一張臉都有赫赫的名望、代表着數不盡的傳奇過往,卻紛紛結束了閉關、遊歷、教徒、悟道……從四面八方、千里迢迢趕來聚在這裏,在這間侷促簡陋的屋子裏,濟濟一堂。

    空氣都像在沉默着,法宗宗主史茂彥與劍閣掌座闕道子對立坐在遠處,一個橫眉冷目,一個神色淡漠,其他也沒有人說話,所有人凝眉不散,默然不語。

    屋子的盡頭,擺着張素質的木椅,一人坐在那裏,白衣質素,目光溫和望來。

    牧素容屈膝行一禮,頗爲敬重:“大尊。”

    “多禮了。”江無涯:“牧齋主,請坐。”

    蕭春風黑着臉推着輪椅進來,看見衆人模樣,神色也端正起來。

    最後進來的長老緩緩關上門,門扉卡住的那刻,江無涯的目光慢慢望過在場每一個人。

    “人已到齊。”

    江無涯說:“我召諸宗來此,是有一些話說,也有一件事,誠切地請求諸君。”

    ——

    雨淅淅瀝瀝地下起來。

    明明已經該是天亮的時候了,可天色竟還是昏暗的,灰白的一層混沌籠罩在天空,似乎變得越來越薄,隱約有天外冰冷而詭譎的深色,穿透薄霧般的灰白,折射出縷縷道道壓抑至極的陰影。

    各宗所有弟子支着傘站在長街,一把一把傘像大大的花盛開,挨挨錯錯遮滿了整條長街,沒什麼人說話,所有人都默默站在那裏,望着那座在大雨中安靜佇立的深木色客棧,惴惴等待着結果。

    “吱呀——”

    門緩緩從內推開,所有人像被從恍惚的夢裏驚醒,紛紛趕忙擡起頭,望見劍閣的掌座與法宗宗主一併並肩出來。

    衆多各宗掌門長老跟在後面接二連三魚貫而出,並沒有走,都站在門前的屋檐下,雨水順着翹角的飛檐墜成水線落下,道道水線織成薄薄的水簾隔絕開兩邊,隱約遮住他們的眉目,默然而看不清晰。

    史茂彥望着那一雙雙希冀而惴惴的眼睛,一張張年輕的臉,他認真地仔細地望着,每一個人都看過去,像是要把這裏的每一個人都記進心裏。

    不僅他,他身後的每一位掌門、每一位長老,不約而同,都在這麼做。

    一片安靜的雨聲中,所有弟子聽見劍閣掌座清潤的聲音:“百年前黑淵移位,玄天宗恐其生亂,自請鎮黑淵于山下,如今天地大變,新淵主誕生,玄天宗甘願獻山,以闔宗長老爲祭,解封黑淵歸於原主,全衡子宗主臨終有命,授命玄天首徒元景爍爲新任宗主,玄天退出三山之列,自請鎮守俗世;黑淵新主晏凌,自請罷退首徒之職,次徒楚如瑤擢升劍閣首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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