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越來越暗了。

    外面雨在淅淅瀝瀝地下,連綿敲打在窗扉,發出細碎輕柔的嘈響。

    江無涯正倚在牀頭看書。

    他已經許多年沒有這麼閒暇安逸的時光了,喫飽喝足,半臥在牀頭,什麼事也不用做什麼也不用想,只靜靜看一卷書,是神仙也不換的日子。

    他的寶貝徒弟也在身邊,坐姿並不老實,壓得椅子腿一翹一翹,整個上半身趴在桌面,咔嚓咔嚓啃着紅薯片,把書架起來,津津有味翻一頁看。

    江無涯心裏說不出的慰貼,溫柔看向他家阿然,正欣慰於孩子長大了都知道看書了,無意間瞥到那書上的圖——一羣赤着大半身子只圍幾塊破布的男男女女在嬉笑嗔鬧。

    江無涯:“……”

    江無涯:“???”

    這是什麼亂七八糟的書?!

    “林然!!”

    林然看着話本正走神思考事情,被吼得一個激靈,她驚恐扭頭,江無涯氣得幾乎頭頂冒煙:“你看的是什麼東西?”

    林然一臉坦蕩:“仙俠話本啊。”

    “聽說是從凡人界流傳過來的話本,現在超級火,到處都在賣,人人都愛看。”林然說:“講的是一個五靈根凡人少年逆襲升級,最後一統三山九門,稱霸滄瀾界的故事。”

    江無涯本一腦門火想訓她不看正經書,結果她滿是坦蕩的模樣,噎得他竟不好說什麼,只好轉而說:“這是哪裏編的話本,半點不合理!三山九門是爲分權彼此制衡,免得一方勢力坐大禍亂蒼生,豈可爲某個人所一統?更別說稱霸滄瀾,天下之大,是爲蒼生,怎可由一人稱霸,就算是滄瀾大祖都不會如此狂妄。”

    “哦……”林然露出奇怪的表情

    “話本而已,人家寫書是爲了快樂,又不是爲了合理。”林然說:“師父,你好槓精啊。”

    江無涯:“……”

    林然看了看手裏的書頁,大概明白爲啥江無涯突然槓她了,若無其事抽出另外幾本:“這些話本爲了賣得好,都要畫得刺激纔好,要天下第一,還要有很多漂亮道侶,我一氣兒買了好多,除了這本五靈根少年開後宮的,我這裏還有五靈根少女三千面首的,男女老少主人公都有,但這其實尺|度也不算太大,該遮都遮着呢,我還見過更大場面的呢。”

    “…”江無涯深深吸一口氣,心平氣和:“阿然,你是不是真的很想捱揍?”

    林然縮了縮脖子,識相一股腦把那些話本都扔旁邊去,噠噠湊到榻邊:“師父,我給你梳梳頭吧。”

    江無涯快墮魔了,頭疼得更厲害,林然天天給他梳梳頭按按腦袋,她是個元氣精,人形自走唐僧靈丹藥,確實能讓江無涯好受不少。

    江無涯嗯一聲,支着肘臂往外面挪了挪,林然脫了鞋子踩上榻,輕車熟路繞到他後面牀頭,從抽屜裏摸出小梳子,曲着腿盤坐起來,給他梳頭髮。

    江無涯的頭髮已經幾乎全白了,不是她和妖主那樣剔透美麗的雪白,而是那種近乎蒼老的銀白,一把流瀉在她手中,幾乎像殘酷的歲月在活生生地流淌。

    她捏着頭髮,輕柔地梳着,但脆弱的髮絲仍然不斷崩斷落在她掌心。

    江無涯闔着眼。

    “阿然。”林然聽見他輕輕嘆一聲:“你們去過的那些地方,去的每一個世界,是不是也像在看話本一樣。”

    “……”

    林然不吭聲了一會兒,低聲說:“很難的。”

    “真實的世界,真實的人,真實的溫度和笑容。”她小聲說:“很多任務者嘗試過當話本的,但這不是說當就能當,太容易失敗了。”

    江無涯像個最好的傾聽者,輕輕溫柔問:“那阿然呢?”

    “我也不行。”她聲音更低了:“但我運氣好,遇到了很多好心的前輩,有個姐姐教了我個法子:每次任務都當真正的人生過,全心全意地投入進去,然後再全心全意投入下一個任務,就專注眼前的事、專注這一輩子的事,不讓自己想太多,稀裏糊塗地慢慢就過去了,總有熬完的一天的。”

    “她是這麼教我的,我一直很想再遇見她,當面感謝她。”林然說:“我後來又遇見她,她在那個任務世界裏當皇后,城破了,亂軍衝進來,我想帶她走,她說不走了,她的丈夫與孩子在那裏,她太累了,不想再走了。”

    “我站在奔逃擁擠的百姓中,遠遠遙遠她們一家人站在高高的宮城上,熊熊大火照亮了整片天空,可我第一次看見她笑得那麼快活,那麼那麼快活。”

    “這條路太長了,好像永遠看不到頭。”

    林然說:“我遇見過很多前輩,那些曾笑着說要永遠享受永生的人不在了,那些雄心勃勃要大開金手指改變世界的人不在了,那些興致勃勃好像永遠能找到新情人談戀愛的人,也不在了,走着走着,卻不知道怎麼的,就都走散了。”

    江無涯不知何時轉過身,凝睇着她,慢慢抱住她,像哄孩子一樣輕輕拍着她的背。

    林然把臉搭在他頸窩,也像一隻蜷起來的幼犬,甕聲甕氣說:“我也遇見過一個很美的大姐姐,她念叨我,要我學會享受人生,做盡所有快樂的事,纔不會在將來後悔。”

    “可我過的每一天,我都不後悔。”林然:“但是如果有一天,我也走到了頭,那我只想做一件事,我想像最初那個自|焚的姐姐一樣,站在最高的地方,爲我所愛而戰,爲自由而死,用最壯麗的方式,做一件能讓自己快活的事。”

    江無涯輕輕摸着她的頭髮,眼角泛紅,無聲慢慢濡潤。

    “所以師父,你走的那一天,一定不要不告而別。”

    她說:“我想看着你,看着你奔向自己的信仰,看着你自由,那是一件快樂的事,我們要高高興興地迎接它。”

    “好。”江無涯說:“好。”

    他的聲音像是斂盡了所有的溫柔,輕輕低說:

    “師父答應你。”

    ——

    元景爍在至極的痛苦睜開眼。

    他全身筋脈崩斷又重塑,金光在全身赤露的皮表有如滾燙黃金熔涌,乾坤圖不知何時已經徹底融入他的身體,化作前所未有繁複的紋路在同魂的金刀流動。

    他的眼瞳佈滿血,隔着猩紅而模糊的視野,他望見高大而沉默的背影。

    那人坐在洞府廣闊的山口,天邊光華燦爛的餘輝映在他身上,那曾經偉岸的背脊竟已微微佝僂,像有着永遠不可描摹的風霜寂寥。

    “一會兒你就可以化神了。”

    他聽見仲光啓沙啞的聲音:“化神就是破碎重生的過程,別怕,過了這個坎兒,以人皇大氣運加持,你就不算是個人了,你是此主界的根柱、是活生生的頂梁,以後天高海闊,任它什麼寰宇【意志】、什麼天道,誰也別想動你。”

    元景爍眼瞳發熱,血水從眼瞳流出來,彷彿血淚。

    “師…”他嘶啞地發出聲音:“師…尊……”

    仲光啓背對着他,望着天空,沒有看他。

    “你是我半路收的弟子,但在我心裏,是兒子沒差別。”

    仲光啓笑:“當年我第一次見你,看你小小年紀,狂極了,讓我想起年輕時候的自己,也是目空四海,天下全沒人放在眼裏。”

    “你比師尊強,心性好,運道也好。”這個向來寡言沉默的男人像是擺脫了某種束縛,啞聲暢所哂笑:“貪嗔癡,愛別離,求不得,放不下,我這一輩子,造化弄人、又懦弱無能,放不下師門,也舍不下情愛,瞻前顧後,兩手空空,什麼也沒守住,最後搭上了所有人的命,實在是個混賬。”

    “你要以我爲鑑,顧好師門,也顧好你自己。”

    仲光啓說:“別狂妄、別固執,別瞻前顧後,更別後悔,你這一生,決不能活成我這個模樣。”

    “幫我照顧好梓素。”

    他頓了頓,好半響,才低低說出來一句:“…若有一日,你再遇見他,你替我告訴他,晏凌晏凌,凌雲之志,他母親叫‘之雲’,向來很不服氣,覺得自己的名字太軟弱,說若是將來生個孩子,無論男孩女孩,都得有雄心氣魄,一定要給他取個‘凌’字。”

    “真是個好名字。”

    他眼眶溼潤:“真是個好名字啊…”

    白光像一道巨柱,從那座遙遠的劍鋒劈開天幕,光輝照亮天空,灑滿整座洞府。

    仲光啓仰起頭,望着那天空,身體像被抹去般慢慢虛化。

    “師尊!”元景爍嘶吼掙扎爬起來向他伸手,聲音泣血撕裂:“師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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