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凌來的時候,林然正在拆快遞。

    雍州城破,金甲軍的大旗高高插在雍州主城的都府,緊接着一路鐵騎精兵高舉儀仗,千里迢迢趕來妖域,恭敬道奉宗主之命將這個匣子呈到她手上。

    林然坐在涼亭裏,拆開金黃色的布帛,露出深紅色花紋繁複的木盒,蓋子壓得很嚴實,她叩開四面的暗釦,打開蓋子,露出裏面一顆綢緞簇裹着的人頭。

    林然頓了一下。

    啊這……

    水榭臺階下傳來慢慢的步聲。

    每個人的腳步聲是不一樣的,侯曼娥雷厲風行,楚如瑤輕聲疾步,元景爍有逼人的壓迫,但這個步聲默而緩,有着水落沉石般的淡漠與沉靜。

    林然側過頭,看見靜靜站在廊下的青年。

    他穿着深藍的衣襟,站在熱鬧花草叢的簇擁中,通身卻只有與世隔絕的清冷,像巖巖深林中一顆孤松,像密叢中一口寒潭,像一柄在霧裏寒光收鞘的沉默的劍。

    龍淵劍已經不在他腰間,他領口垂着一個小小的黑戟,是碧血鎮魂戟,午後燦爛的陽光打在它身上,也如陷入黑洞被緩緩吞吸了所有光華,只餘下漫長而幽深的漆黑。

    林然卻像是什麼也沒發現,只打量着他,慢慢笑起來:“我還是喜歡見你穿藍衣啊,師兄。”

    晏凌眼眸輕輕波動,擡起頭,沉默的目光望向她。

    “我還記得,許久以前,我們還在劍閣,去萬劍林選劍之前,你怕我修爲不行,你特意來尋我,在山下不知等了我多久,只爲把自己大比獲勝得來的丹藥送給我。”林然笑着說:“那時你也穿的藍衣,頭髮只束支木簪,腰間掛一柄木劍,身無常飾,年輕青澀,不是隱君客,不是黑淵主,可我卻覺得,那是我心目中最好的大師兄了。”

    晏凌望着她,久久不言。

    他慢慢走上臺階,走到石桌前,正看見打開的紅木匣子,裏面一顆面目鮮活的人頭。

    “……是玄天宗送來的,崇宗明的人頭。”林然表示不是自己癖好特殊,強調:“是戰利品。”

    林然不知道元景爍在想什麼,踏破雍州就踏破雍州,殺了崇宗明就殺了,一封信把情況說明白就可以,再好些把崇宗明的權璽送過來,可他偏偏都不,非要千里迢迢護送一顆人頭親眼給她看看——她想起以前養過的野貓,大晚上叼着新鮮的死老鼠送給她。

    她就給他下了那麼一次下馬威,就在祁山那麼一次,他記仇記到現在,硬是變着花樣給她報復回來。

    林然很無奈。

    晏凌垂眸看着那顆人頭,被清洗得完全乾淨,眼皮被合起來,死前猙獰的面孔也被特意修成安詳的模樣,被柔軟華貴的錦緞裹住,放進精美珍貴的匣子一路鐵騎金甲送過來。

    這是殘酷的戰利品,一份猖狂又冷漠的宣言,又怎麼不是一件暗藏精心的禮物

    ——你要他殺誰,他便殺來送給你。

    晏凌擡起手,把一封信紙放上桌面。

    信封邊沿被拆開,信紙內折半掩在封殼中,看不清裏面寫了什麼。

    這就是林然寫的那封信,楚如瑤交給他,不忘冷冷說她沒拆開看過。

    其實拆不拆開都一樣,裏面沒有什麼祕密,只是很簡單的一句話:

    【願再見你藍衣,師兄。】

    晏凌沒有辦法拒絕這樣一句話。

    他沒有辦法拒絕她。

    他知道元景爍真正在想什麼,就像他自己也會爲了她那一句話再走來她面前。

    林然看着那信,笑起來:“看來還是有用的,我還以爲你不會願意見我。”

    “…何必說這樣的話。”晏凌啞聲:“你知道我不會拒絕你。”

    林然看向他,晏凌也正定定望着她。

    她的神色清淡,眉眼像永遠帶着一點柔和的笑意,但那種溫柔曾經與情愛無關,現在也只會更淡泊。

    她也許明白他真正的心意,也許不明白,但那對她已經毫無意義,她的目光只望向天空,望向蒼生,她孤注一擲,爲了最後的勝利,她坦然做任何事,利用任何一個人、甚至任何情誼。

    像他,像法宗的掌門,像玄天的人皇

    也像他腳踩的這片地方,這偌大妖域的主人。

    她有最柔軟的心腸,也是最無情的鐵腕——可誰又能拒絕她?

    她擡起頭,含着笑意的臉龐,眼眸清亮亮地望來,縱使知道她的操縱利用與分衡壓制、知道她把他們盡數當作棋子,誰又能拒絕她。

    至少他做不到。

    林然擺弄一下木匣子,匣子裏崇宗明的頭顱被清洗後用特殊的琥珀處理過,說是人頭,其實真看見並不驚悚,乍一看甚至像個特殊的藝術品。

    林然邊擺弄,邊問他:“你見到如瑤了嗎?”

    晏凌頷首。

    林然:“你們說啥了?”

    晏凌淡淡說:“沒說什麼。”

    林然不強求:“那你見到元景爍了嗎?”

    她語氣平淡,彷彿話到嘴邊就隨口說了出來,好像說的不是個觸目驚心的大雷,而是今天喫飯了沒

    晏凌看她一眼,淡淡說:“見過。”

    林然見好就收,沒有繼續問他倆到底說了什麼

    想也知道不會是什麼好話,她完全不指望什麼化干戈爲玉帛,他倆能不同歸於盡,保持老死不相往來互不干涉的狀態她就謝天謝地了。

    短暫的寒暄結束,是時候說正事了,林然撥弄了一下木匣子,忽然對着他笑:“我新做了這個劍主,元景爍送我這一份賀禮,那你的賀禮呢?”

    “你不打算送我什麼嗎?”

    晏凌沉靜注視着她:“你想要什麼?”

    林然指尖輕輕點在桌面,笑道:“我想要什麼,你不知道嗎,師兄。”

    “……”

    晏凌凝視着她。

    他的眼中有什麼在攪動

    他突然動了,一步步走向她,眼眸化作冰冷的重瞳,可怖的黑渦從他腳下鋪開,乾淨整肅的藍衣被無處不在的魂魄染黑,像有什麼從壓抑沉寂的深海破出,展露出崢嶸的一角

    當他走到桌前、走到她面前時,已經完全變成了另一幅模樣

    年輕而威重的黑淵主君慢慢垂下眼簾,不可觸摸的目光沉沉落在她身上。

    “我知道。”他說:“你想要我的承諾,想要我鎮守黑淵,永世臣服,永世爲滄瀾駐守輪迴路。”

    林然擡起一下頭,直視着他,坦然而輕聲:“是。”

    她的目光微微垂落,落在他頸間,鎮魂戟在輕輕地搖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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