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然朦朦朧朧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輕薄柔軟的牀簾。

    她是不懂千金一寸的鮫紗曼帳,不懂珠光錦包成的枕頭、枕芯要是碾得比砂礫還細的黃楊菊瓣合着軟緞細細一層層填起來、才能兼得催人好眠的功效與柔軟舒適的弧度,不懂纖絲綢的被褥更是要在縫織的時候便把線一根根浸泡滿花汁,才能浮動這樣渾然的暗香。

    她只覺得,帷帳層層疊疊好美,枕着的枕頭好軟,身上蓋着的被子清清涼涼,就連被褥裏都滿是一股的清新好聞的花香。

    剛還在村頭燒一臉灰的林然完全呆住了。

    反應過來,她下意識去摸自己身上,天一懶懶說:“袖子裏呢,別摸了。”

    林然‘哦’一聲,但還是把核桃從袖子裏抖出來,要握在手心裏,然後又左看看右看看

    “他先走了,人家也不真是你貼身保姆,天天很忙的好吧。”天一翻白眼,但到底還是說:“不過一草一木,每一道風都是他的眼目,他守着你呢。”

    林然又“哦”一聲,聲音有點小低落,像被推出巢穴的鳥仔仔,渾身絨毛耷拉下來。

    “……”

    天一幾乎想敲她腦殼把她罵醒:守着你,又不拘束你,這是多大的美事兒,別人根本沒這心胸,你個傻子,生在福中不知福!

    這時外面有幾道輕微的行禮聲:“州主。”

    溫潤柔和的男聲在外面傳來:“可有醒來過?”

    侍女低低答:“沒聽見聲響,一直在睡。”

    林然呆了呆,趕緊坐起來,掀開牀簾說:“我醒啦!”

    屋裏人都被她弄得一愣,林然看見幾個衣着素雅的侍女,她們正對着屈膝行禮的是個青年,月白排穗對襟長衫,墨髮束着玉冠,容貌清俊柔和,正微微訝然望着她,隨即眉眼舒展,盡數化爲莞爾的笑意。

    “原來醒來了。”他對侍女們說一句下去吧,便慢慢向她走來,走到距離腳踏三五步遠的位置,便守禮地停下來,擡起手,向她示意着手裏的玉碗:“正好,我給你帶了碗藥。”

    “大夫說你體質特殊。”青年有着清水似的細緻語調,說話時娓娓道來:“說你身上沒有暗傷或病症,只是體質太精粹了,魂魄與身體還在磨合,所以會頭疼,現在記憶也想不起來呢,是嗎。”

    林然看着他,點點頭。

    他也看着她,突然笑一笑:“你是不是也不記得我是誰了?”

    林然頓時很不好意思,會這樣問的一定是她原來認得的人,她小聲說:“對不起。”

    “不要說對不起,你從沒有對不起任何人,要說來,還是我們所有人都欠你的命。”他卻這樣說,笑着道:“這沒什麼,那就再重新認識,我是雲長清,現任燕州州主,聖賢學宮宮主,以前你來過燕州,那時我們認識的。”

    林然怔怔看着他一會兒,突然說:“我記得你的名字。”

    雲長清第一次愣住了,他看着她,看見她清澈明亮的眼眸,認真倒映着他的身影

    “我雖然不記得了,但如果提到熟悉的事物,我會有感覺。”她指了指自己的腦袋,說:“我記得你的名字,我們以前一定是好朋友。”

    “我會想起來的。”她又自己小聲嘀咕了幾句什麼,最後打起精神來,認真總結說:“我努力,一定儘快的。”

    雲長清看着她。

    在林然亮晶晶的目光中,半響,他終於張口,卻是答非所問:“兄弟鬩牆,十分不美,當年我答應過景爍,任誰爭我也不會與他爭,可你再這樣,我恐怕要食言了。”

    林然懵懵看着他。

    雲長清卻沒再說什麼,只是對她笑一笑,把碗放在桌上:“你先把藥喝了,我去攔一攔他,他現在脾氣可不好,一會兒進來,你不要與他對着幹。”

    林然也聽見外面的腳步聲,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帶着種沉涼涼的壓迫感。

    雲長清給她一個安撫的眼神,便推門出去,又握着門柄在身後闔起來

    林然跳下牀,下意識就想往門邊去,但想到了什麼,還是轉頭先去喝藥

    天一說:“這不是藥,只是一種補品,對你屁用沒有,也就是心理作用。”

    林然不管,端着碗一口悶——心理作用也行啊,她現在心裏壓力老大了。

    一口悶完,她抹了抹嘴巴,猶豫一下顛顛跑到門邊,支着耳朵悄咪偷聽

    不知道這個門板是什麼做的,隔音效果也太好了,她很努力聽,才聽見雲長清模糊壓低的聲音:

    “人醒了。”雲長清說:“確實失憶了,說話是正常的,只是過去的事記不起來,人也不大認得。”

    沒有人回答。

    雲長清聲音更低:“你是不是還沒給劍閣傳信?”

    “兩山手中有她當年留下的信物,那日天邊熙光燦爛、雲蒸霧霞,鳳啼祁山不休,兩山突然開始不斷派人下山,我們才隱約順着尋到她蹤跡,仗着地利之便,得以先找回她。”雲長清緩聲說:“但無論如何,她是萬仞劍閣的人,也畢竟是兩山先開始,如今尋到了人,總該去說一聲。”

    仍然是無動於衷的冷漠。

    “景爍。”雲長清向來溫潤的聲調也不由急促起來:“你這是什麼意思,難道還真想把她藏在這裏一輩子?!”

    對面的人終於開口,聲音低啞而漫不經心

    “那又如何。”他說:“便是藏一輩子,又如何。”

    “……”林然倒吸一口涼氣。

    “景爍。”雲長清近乎無奈:“你冷靜些。”

    “我冷靜得很。”他低低哼笑,可那笑裏卻滲着森然的血味兒:“我如果不冷靜,應該已經鑄成鏈子拴在她手腳,把她拴進金籠子裏,讓她一輩子哪兒也再跑不了。”

    林然:“……”

    林然連連驚恐抽氣

    天啊嚕,這個人是不是瘋掉啦

    林然下意識去摸胸口,趕緊想摸出自己的雜傳再複習一下劇情,可什麼也沒摸到

    她的本呢?她的小黃本本呢??

    林然手忙腳亂找小抄的時候,門忽然被推開,門風擦着她的鼻尖掠過去

    林然僵在那裏。

    她先看見的是一隻張開的手,手掌壓按在門上,青筋伏起,骨節根勁分明

    她呆呆擡起頭,對上一雙涼而冷勢的金眸

    林然知道,他應該就是那個和她一起從凡人界同行來的少年刀客,現在的玄天宗主,一十八州的主君

    可書裏沒有寫的是,他已經完全是盛年男子的模樣,位高權重,威勢深烈,帝冠袞冕,一手背後站在門邊,整個人便像已經變成一把堅硬鐵血的金刀,那雙獅王一樣的金眸冷冷望着她。

    林然:“……”

    林然慫慫後退幾步,小聲說:“我只聽到了一點點。”她知道的不多,所以不要搞她。

    他望着她,深不可測的目光打量她,脣角忽然掀起一點笑,冷而嘲譏的意味

    “聽到了什麼?”他漫不經心:“是鏈條,還是金籠子?”

    林然:OVO

    “…景爍。”雲長清輕聲勸

    元景爍側頭看他一眼,到底緩和了語氣:“你先回去,我與她說話。”

    林然:嗚嗚嗚不想說話闊怕——

    雲長清看見她睜圓眼睛,有種極柔軟可愛的驚恐,像一隻被大風吹得東搖西晃絨毛凌亂的小獸

    元景爍望着他,那目光沉而不可觸底

    他長長嘆了口氣,最後勸一句:“她記不得了,你脾氣好些,別嚇她。”

    元景爍不置可否

    雲長清又看了看林然,斂袖轉身走了。

    林然眼巴巴看着他背影,下巴就猛被掐住,慢慢掰回去

    元景爍垂眼凝望着她,像刀尖的涼風,貼着骨骼的輪廓一寸寸刮過

    “你看,他還是並不真懂你。”他忽然笑起來:“我怎麼能嚇到你?”

    “你有這樣一張臉,可你更有滔天的膽子,有堅硬的骨頭,有一副天底下最冷酷的心腸。”

    他說:“誰能嚇你,誰也嚇不了你,你只會叫別人害怕,叫別人撕裂肺腑、不死不休。”

    林然怔怔看着他

    他面孔深刻,神色冰冷,帶着冷冷嗤諷的笑居高臨下望着她,可她彷彿看見他身上蔓延開的痛苦,一種被生生折斷驕傲、一種幾乎化爲實質的無話可說的淒冷和孤絕。

    她嘴脣輕輕蠕動

    “我回來了。”她不知道爲什麼,一時只想說這句話:“我回來了。”

    “……”

    他的金眸輕微地震動,像波濤怒嘯巖崖,在岸上卻只能看見濺起的小小浪花

    他沙啞:“那還走嗎?”

    她回答:“不走了。”

    下巴掐着的力道驟然收緊,他說:“再說一遍。”

    “不走了。”她認真回視他:“不騙你,再也不走了。”

    “……”

    元景爍望着她,緩緩鬆開掐着她的手

    林然猛地被擁進一個寬闊堅硬的懷抱,臉頰撞到堅硬的胸膛,像撞到銅牆鐵壁,撞得鼻尖生疼酸澀。

    “記住你的話。”

    他的手按在她後背,骨節幾乎掐進她柔軟的脊骨裏:“我的忍耐是有限度。”

    “如果你再敢隱瞞,再敢獨自承擔,再敢不告而別,我不會再當你的棋子當一個任你擺佈的傻子,我不會讓諸事如你所願,我一定會讓你後悔。”

    “記住你的話,林然。”

    “再沒有下一次。”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