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無涯正在喝茶。

    曾經懸世慈舵濟世東海的盛舉早已在歲月悄然湮滅,玄天立府,改稱帝都,壯闊宏偉的城池在更遙遠的荒地浩浩建起,而曾經慈舵廊腰縵回的亭臺樓閣,則在這東海被遺忘的最邊畔,平靜而無聲地風霜褪色。

    熱鬧繁華如白晝的一夜過去,破曉朝陽的光輝傾灑,觀海亭如鳥的翅翼伸出樓舵,高高懸空佇立在東海之上,他坐在空無一人的涼亭裏,手邊擺着兩杯半溫的茶,靜靜望着遠方海霧捲成大浪,一重重疊浪而來,拍擊峭壁礁石轟然驚起。

    海風呼呼捲過,忽然捲來一種不安的氣息。

    血水自下而上漫過石階,化作黑色的袍角,裹住瘦而高的輪廓,蒼白的腳掌落在虛空中,不緊不慢,踩着凝固的時空,緩緩走進涼亭。

    “你來得時候好。”江無涯笑:“就現在,茶溫得正好。”

    妖主面容蒼白,狹長的狐眸,像金烏刺墜的戟角,長而密的眼睫微微垂落,遮不住冷漠而嫵豔的瞳色,他在八仙桌另一邊坐下,同望向遙遠的東海。

    當世最強大的兩位至尊者在此列坐,望着浩浩霧海,只需微微偏頭,就將浩大繁華的帝都春色盡收眼中。

    江無涯的眼神很好,所以他能清晰看見帝府那壯闊恢弘的高臺,百宗列坐,金色袞冕的年輕人皇立在帝階之巔,體態蒼松勁瘦的黑淵君主沉穩緩步拾階而上,漫天霞光都像籠罩在他們身上,爲這盛大的生命加冕禮讚。

    江無涯欣賞地靜靜望着他們,好半響,終於開口:

    “我很放心他們每一個人。”他卻這樣輕輕地嘆:“但我不放心把我的阿然,交給他們任何一個人。”

    風都在那一刻凝固。

    血水在起伏,吞吐着無聲森怖的殺意

    良久,妖主沙啞冰冷的聲音響起

    “我竟不感到意外。”他冷漠說:“看見她的第一面,我便知道她是你養出來的弟子。”

    江無涯笑起來。

    若只是一個男人愛他的女人,必定渴盼獨佔她。

    但若再加上一個父親愛他的女兒,卻會更盼望她圓滿自由、幸福快樂。

    他愛她,如珠如寶,如心如肺腑,他愛她的魂靈,愛她的意志,愛她曾經所有的苦痛與堅韌,愛她即使踏遍荊棘滿腳鮮血、也永遠博大善良的溫柔與永世追逐自由的倔強不屈

    她是他愛到不知該怎麼更去愛的捧在掌心的至寶。

    颯颯踏馬聲從棧道盡頭傳來,年輕的劍閣掌座與法宗掌門像兩道灼灼耀眼的光,侯曼娥大喊:“你慢點,再踩空咕嚕滾下去!”

    青衣漂亮的小姑娘一聲不吭從馬背翻下去,懷裏抱着花盆,像一隻小炮|彈直衝衝往亭子這裏跑。

    江無涯與妖主坐在那裏,望着她,像望着一隻靈巧活潑的鳥兒,踩在枝頭撲騰着絨毛翅膀尖尖叫。

    半響,妖主終於說:“不是每個人,都有你的胸懷。”

    即使是他,也不行。

    “你實在高看了我。”江無涯笑:“我也有許多私心,爲首的一件,便是實在捨不得。”

    “所以一日不到她親口與我說,愛極了誰,一定要與誰走。”江無涯輕笑:“我是絕不會放她與任何人走。”

    妖主勾了勾淡色的脣角。

    林然一口氣跑上亭子,仍然沒有看見她想看見的人,涼亭裏只有一個身着黑色長袍的男人,冷冷漠漠坐在那裏。

    他容色極美,美得簡直像一個妖怪,膚色蒼白,身材高瘦,赤着的腳漫不經心踩在猩紅的血水裏,像一尊從森羅鬼獄裏屠出來的殺神。

    他慢慢轉過頭,那雙冷薄森漠的血眸望着她,淡無表情,深不見底,乍一看極是懾人,但細細看去,又像隱約有些柔和。

    林然腦子暈乎乎的,記憶像被一層薄膜包住的水,差一點就能捅破,但就是捅不破,於是全亂糟糟地堆在腦子裏,東一榔頭西一榔頭,只隱約能抓住一點碎片。

    所以她看見他,愣了好一會兒,嘴脣囁嚅幾下,才遲疑說:“是…妖主陛下嗎?”

    妖主望着她,沒有說話。

    林然看不出來他在想什麼,但她隱約記得他,那說明他們以前關係應該是還不錯吧,她並不想沒禮貌,小聲解釋:“我以前的事都忘記了,現在只恢復了一點記憶……”

    妖主說:“你來做什麼。”

    “我聽有人說,這邊看見了好大的靈光。”林然抿了抿嘴巴:“我還以爲是…”

    妖主自然知道她以爲是誰,淡淡問:“看見是我,你很失望?”

    “沒有沒有。”林然下意識說,對着他冷漠的目光,肩膀到底頹喪耷拉下來,捏起一點小拇指,小聲說:“好吧,其實是有一點…但只有一點點。”她強調:“我記得您的,我知道我們以前關係應該挺好的,我見到您也很高興的。”

    妖主望着她真誠的眼睛半響,不置可否:“你找他做什麼?”

    “大典要開了,我想來問他去不去。”林然抿着嘴巴,又猶豫着捧起懷裏的花盆:“……還有這枝花,下面的花苞都開了,就剩下尖尖這一朵,怎麼都不開,我想叫他快點開出來,我想帶他一起去大典。”

    她不想阿辛永遠做連話本里都不被提到的影子,她想叫所有人都知道他、都記住他,都知道,他有名有姓,爲滄瀾付出過什麼。

    妖主望着她一會兒,垂眸睃去花盆一眼。

    細細的桃枝開出了五六朵桃花,唯有最頂部那一朵,仍然半合着,怎麼都不開。

    林然期待望着他。

    妖主擡起手,蒼白細長的手指伸出去,手掌虛虛握住頂部那朵半開的花苞,若有若無籠住花苞的混沌海霧瞬間被血氣吞噬,一滴血珠落入花蕊,濺起觸目驚心的豔麗。

    懷裏的花苞忽然泛開亮光。

    林然睜了睜眼睛,隨即眉眼彎起,快樂幾乎從眼角眉梢流出來。

    “謝謝。”她緊緊抱着花盆,歡快得像要轉起圈來:“謝謝您,謝謝您陛下。”

    妖主並不多言,只是又微微擡手,蒼白掌心多了一支玉笛,玉質瑩潤剔透,沁着絲絲縷縷的血線,像被浸在血水裏太久了,哪怕撈出來,也彌着褪不去的豔。

    林然愣住。

    “…這是給我的嗎?”林然撓了撓頭,有點不好意思:“我、我現在忘記怎麼吹了,可能吹得不好…”

    妖主瞥她一眼:“你從來沒吹好過。”

    林然:“……”

    哦。

    妖主說:“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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