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日奈要在廁間拍洗着臉,鏡子前的男子,劉海被髮膠向後梳攏固定,他將散落的幾綹金髮沾溼貼合,分外英姿瀟逸。

    禮服翻領的飾孔插着野玫瑰,寬肩窄腰的身形,使得他行走間,腰胯的線條精實流暢。將一貫散漫戲謔的笑意收斂起,倒也顯出幾分成熟穩重的男人味。

    宴客廳鋪着光滑的大理石方磚,高敞寬闊,腳步聲,交談聲皆迴盪其間,身穿制服的服務員託着大圓盤來回穿梭着。

    圓桌上擺置着流動的喫食,西班牙紅酒或是萊茵紅酒;紅彤彤的龍蝦,螯腳伸出盤子外;特拉法爾式布丁,各式各樣的冷盤;碩大新鮮的果蔬,在細竹編織的籃子裏壘得高高。

    服務員給他斟上了冰鎮的香檳,他輕呷了一口,爽利可口。

    縱然他長大了,不再是晚會上四處亂竄的搗蛋鬼。他還是望而卻步。

    她是晚會的女角。

    在一片鬢光釵影中,那外攏素色西裝,一襲黑色開叉長裙的高挑女子,擎着香檳亭亭立於正中心,時髦又高雅,自得地與賓客周旋。

    她言談舉止分寸掌握得極好,既不唐突也不冒失。語速悠緩,咬字肯定而清晰,聲音低柔,氣度和涵養在不覺間便體現出來。一口標準的牛津發音,連老外也自嘆不如。

    “這次的畫展辦得很成功啊。”

    “也多虧了先生。”

    與合作人交手時,她那西裝袖口上細細的金鍊就會輕輕晃動,點綴的一點金屬色,帶着股摩登感。

    有外媒評價,她的作品猶如在浩瀚幽黑的歷史星空中劃過的慧星。

    但他最喜歡文中的這句:宇宙之大,大不過她那襯裙的絲裙邊。

    中央傳來了提琴的前奏和圓號的樂聲,四組舞開始了,賓貴雲集。

    母親就坐在長椅上,陸續有人上前邀舞。

    她一一拒絕,笑着挽起要的手。

    ”我已經有男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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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所以邀請要來當男伴,還是因爲宴會上的客人太過熱情難纏。加之要性子圓滑,知道分寸,來宴會也不會有什麼差錯。

    要輕輕掂起她的指尖,滑入舞池中站好位置,待着樂聲舞起。

    合着樂曲的節奏,她輕盈地跳着,而他始終保持一個姿勢,挺胸拔背,胳膊圓掄,牽着她的手翩然起舞。

    有時,其他樂器都歇下,只餘小提琴獨奏,拉着優雅的旋律。

    忽而樂聲驟起,短號發出嘹亮的高音,腳步跟着節拍,手相觸又分開。

    她端麗的面容,那雙琺琅般的杏眼剛在面前垂下,旋又柔柔地凝望着他。

    隨後愈跳愈快,吊燈,圓桌,世間的一切都顛倒反轉着,暈眩的白光中只餘下彼此,舞着,跳着,愛着,至死方休。

    身心激盪,心臟也不受控制地隨着她的裙裾飛旋而出,她的裙襬擦過他的褲腿,兩人小腿碰上了。

    他們相望一眼,笑了起來。

    —————

    深色細木壁板上,掛展着一排畫像,寬長的鍍金畫框底部,黑字落名—北川侑風。

    畫面上天真爛漫的少女,蒙了層頂燈暖茶色的光暈,順着顏料乾裂的細紋斷續勾勒出罅隙的輪廓。少女輕輕摘去野草和矢車菊的芒刺,隔着古意盎然的鳥籠在吻一隻斑鳩。

    要站定在這幅畫前,凝望許久,像是陷入了沉思。

    被少女的甜吻誘走的斑鳩是否又進入了下一個鳥籠,像是少女摘去野草和矢車菊的芒刺那樣,同樣折斷鳥兒的羽翼與鋒芒。

    但他依舊願做那隻斑鳩,願作爲愛的死囚,只求少女的一個吻。

    母親湊到身前,看了看這幅畫慢慢道:”在想什麼呢。這幅畫可沒有什麼深意噢。”

    ”母親,一千個人眼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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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日奈光初次乘上這班前往意大利的長途列車。

    火車在曠野上奔馳,拖着灰煙,車頭傳來一陣陣軒昂的嘯鳴,一節節的車廂鏗鏗前行,輪軌相擊的聲音單調而催眠。

    窗外光景不斷,窗內的思緒亦不斷,朝日奈光任由意識亂流。

    他無意識地望着倒退的林木,偶然發現,窗玻璃清晰地映着母親的雙眸,晨曦的光景在鏡後移動,鏡面映現的虛像與實物如電影裏的疊影那般晃擺着。

    她存於一種透明的幻像中,存於微熹朦朧的光波里,隨着初升的朝陽漸漸消融,迷濛得柔美。

    這種自然,不經意的美使他的心亦爲之顫動。

    從她面影上不斷掠過的光景,就彷彿是從她臉前流過,慢慢的,他看入神了,就漸漸忘卻鏡子的存在,女子就似漂浮在流逝的光景中。

    這會,朝日俞攀俞高,投來一束金燦的晨光,模模糊糊地照亮了她的眼周,與光重疊的一剎那,豔麗,明媚,晃人眼目。

    突而黑暗迎面撞來,隧道當頭罩下,打斷了他所有的臆想,光吸氣平息着鼓譟的心跳。

    兩壁的回聲動盪不安。在如此嘈雜的環境下,他還是敏銳地聽見翻找東西,撥掃塑料袋的唰唰聲,以及越來越近的腳步聲。

    在初露的一片幽昧光束下,他看見搖曳的裙角,正遲疑着,驀地天光豁然開朗,列車駛離了隧道。

    揮別黑暗,在明麗的白晝下,母親淺笑着朝他遞來一盒便當。

    “喫點東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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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臺人流匆匆,小販叫賣着喫食,母親照例樣樣都買了一些。

    朝日奈光咬下剛買來的雪白大福,一口下去,紅豆內陷便化於口腔,不是說有多美味,而是細嘗下,就會發現它蘊含着甜津津的鄉情。

    她只能送他到這一站。

    ”這個福袋送給你,趕工做得有些粗糙,但好歹還是能用來驅蟲防病。”

    護身祈福的豆紅色福袋香囊,桑蠶絲縫製,乘雲繡文飾,紋樣精細,可以看出縫製之人的用心。白蘭,月季的清香慢慢散發出來。

    “這個花紋寓意鳳鳥乘雲哦。”

    紅棕長髮,相貌瑰麗的男子緊緊抱住了她,臂膀箍得她肋骨生疼。

    ——

    火車曳煙待發,到揮別的時候。她對他說着:”假如我的手背是你的右頰,手心是你的左頰。“

    隔着車窗,俯首低眉,脣瓣珍重輕慢地落在白皙的手背、手心上;隔着數步之遙,她的吻飛落在他的臉上。

    儘管未曾真實觸及,他仍感受到了她柔軟的脣掰,感受到了她如水的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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