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諶湊的有些近,那雙從一開始就吸引了我的視線、時至今日仍讓我難以看清並時時揣測的眼眸就這樣近在咫尺。
近到我能感覺到自己的心本能地下沉又空茫,卻不得不勉勵控制好情緒,唯恐過近的距離會露出破綻。
“殿下果然體貼。”我端出一個無瑕的笑容,擡眼望向他,拿出了我十成的欣慰和驚喜,“沒想到殿下竟和我一樣悲天憫人,真好,本來就說好和殿下相伴而行,這下更是志趣相投了。”
我覺得自己在說到“相伴”時,情緒有一瞬脫離了我的掌控,以至於咬字顯得格外分明。我不知道趙諶有沒有發覺,也不想去想他有沒有發覺,就像我也不想去想爲什麼我會有這一瞬微妙的波動。
是的,我這番話口不對心。
是的,我的“善解人意”另有所圖。
那又如何?相伴又如何?
俗話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別人家天造地設的夫妻尚且如此,更何況我們這種半路強行湊合到一起的呢?
“相伴”是“相伴”,連相知都難有,又談何相信相依呢?
我是本朝徵西大元帥的女兒,我父親手中還握着他那想扔又放心不下的兵權,無時無刻不被當今聖上視作臥榻之側酣睡的猛禽。我長姐十六入宮,多年來隱忍勤懇,卻處處掣肘,被受猜忌,被今上強召爲後,又被他肆意冷落。我大哥今年二十又一,爲人直爽落拓,沒有半點心機,一個僅知道靠着蠻勁兒練武,憧憬保家衛國的傻瓜罷了,卻和自己早早就心意相投的佳人難成眷屬,一拖多年。
我是心思不純,我接着寫詞曲爲名,用寫話本爲餌,和秦樓楚館的姑娘們相交,誘她們對我傾心以待,利用她們身不由己的落寞和自慚,引誘她們對我崇敬信任,甘願聽我差遣,爲我探聽,助我行事。
我是用令人不齒的手段,利用了無辜可憐的人,在無人在意、爲人不屑的地方暗中織網,徒勞地企圖抓住什麼能使我得以自保和保全家人的東西。
那又如何?
我爲什麼不能握住我唯一所能握住的東西,爲什麼不能有所依仗以使自己安心?既然世人輕賤、不屑,從不肯把視線和餘地留給閨閣女子,煙塵粉黛,我又爲什麼不能利用他們的掉以輕心有所圖謀?
若我不是這麼令人不齒地掙扎算計,難道我要看着帥府一步步傾頹而不自知?
若不是早有消息暗中斡旋,我那傻哥哥多少次要被人拉入風月泥場,迷迷糊糊地罪名加身?
若不是多年來費心探聽,一絲一毫理着風向和動靜,無人相勸之下,我那隻知道忠君和殺敵的父親如何躲過今上越發吹毛求疵的試探和揣測?
若不是早知今上忌憚猜疑,對我和大哥的婚事如鯁在喉,我又如何能未卜先知一般,趕在聖上下定決心爲大哥賜婚前讓人給諫議大臣吹枕邊風,讓他想起他那荒唐的胞弟尚未成婚?
我不介意我嫁給誰。我望向那好像若無其事、聽完我的回答後就淺笑頷首,退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的清貴王胄。我的這位夫君,恐怕不會不知道,這場看似陰差陽錯、滑稽無理又生拼硬湊的婚事,從一開始就是我蓄意而爲。
若不是他人非其名,沒荒唐到煙花柳巷,我甚至早安排好了給我這夫君納多少個美妾,如何才能遊刃有餘地控制他醉倒在的溫柔鄉。
是我有失周全又自負,多年來只肯盯着有關帥府的風吹草動,哪怕有意算計和趙諶的婚事,也不肯將那傳言中的荒唐紈絝放在眼裏,以至於盲婚啞嫁之時才猝然醒悟,自己竟然連他的真面都一無所知。
趙諶一直在沉默,沉默到我們留了那對兒苦鴛鴦在畫舫賞景,意興闌珊地上岸回府。
我竟一時看不出他是滿意於我的回答所以無話相問,還是落寞於我的搪塞無意相逼。
他的確很溫柔。
也顯得很真誠。
一直有理有度,從不咄咄逼人。
可是我能相信他嗎?
他那雙眼似乎正將我抽絲剝繭,可我仍對他一無所知。
……
我承認我太執着於揣測。
所以當我又一次對着一室漆黑望眼欲穿時,我並不意外。
但顯然今夜不止我一個人不得安枕,房間中不時想起窸窸窣窣的聲響,是軟榻上的人也輾轉難眠。
我不想去猜他的心思。
但趙諶總能打亂我的打算。
房間中響起腳步聲,我牀邊多了一道黑影。
“如果不是我還醒着,看到你不聲不響地戳在這兒,一定會嚇得魂飛魄散。”我揶揄。
這嚇人的把戲實在拙劣的不值一提,我側身避開,伸手推了下他的額頭,剛想回話,手就被他按住,“我怕。”
我不明所以,忘了收回我本該收回的手。
“我覺得你要跑了。”
我:……
我恨夜裏太黑,讓我看不清趙諶的臉,不然我一定要看一看,趙諶他到底瘋沒瘋。
我接不了話,只好敬畏地抽回了手,甚至謹慎地往牀內側移了些許,以便留足餘地給他發揮。
趙諶在我牀邊坐下,一副要促膝長談的架勢,語氣誠懇,“夫人,我覺得你還不明白我的心。”
我的確不明白,於是我煞風景地打斷,好心提醒,“所以……殿下您不考慮……先點盞燈?”
這黑燈瞎火的,氣氛多不好。
豆大的火苗在燭芯上跳躍駐紮,燈輝就能把整個房間映亮。
燈下看人或許確實會覺得更美,反正總好過黑燈瞎火中的長條黑影,我看着趙諶那賞心悅目的臉,果不其然發覺自己的耐心多了好幾分。
可是賞美人賞多了或許也會讓人目眩神迷,比如我在滿意點頭時就一時口快,口不擇言:“嗯……現在我開始想看你的心了。”
或許是這句顯得太驢頭不對馬尾又莫名曖昧,趙諶一時竟有些目瞪口呆,就這麼茫然地望着我,半晌纔回神一笑,“好。”
該死。這人每逢茫然怔愣的時候,怎麼就能顯得既誠摯又好看?
我開始後悔讓他點了燈。
可是後悔也來不及了。
趙諶微低着頭,輕垂眼睫,就着這隨着躍動燭光偏移微動的光影開口:“我小時候很喜歡聽故事,現在也喜歡看話本子。小時候自己還讀不了書的時候,就聽別人給我講故事……比如一個小乞丐撿到了金子……”
……什麼亂七八糟的?
我被他這的話搞的暈頭轉向,半晌沒抓住關鍵,索性也就懶得分辨,任由大腦放空,權當聽個消遣。
“這小乞丐原來生活貧困,窮的不行,幾乎算得上是一無所有,突然遭逢這樣的驚喜,簡直被興奮衝昏了頭腦,於是迫不接待地想用金子給自己換些東西……”
不得不說,趙諶雖故事講的雲裏霧裏,但他聲音卻溫和動聽,連帶話說的都好像都自帶助眠效力,實在很適合“引人入睡”。
他的話音總是輕重適度,不疾不徐,自有一衆娓娓道來的悠閒自適,徐徐地響在耳邊,竟讓我一個無心睡眠的人都開始昏昏欲睡。他的聲音在我腦中漸漸模糊,故事只能勉強被我聽個大概,話音在我耳邊斷斷續續,我只覺得睏意突如其來,連帶的思緒都有些昏沉。
“他左思右想,每天都在想應該用金子給自己置辦些什麼……或者去買很多很多從來沒有喫過的東西……有了好多好多美好的願景……怎麼也找不到……就像突然消失了一樣……乍喜乍悲……再也沒有走出這種消沉……”
迷迷糊糊間,我發現先前還在滿天胡扯的趙諶好像突然停了下來,我勉強撐起睏倦的眼皮,就見他好像一言不發地朝我望了過來,不知是我太困產生的錯覺還是卻有其事,他的視線顯得極平緩又極寧靜。
我直覺他可能要說什麼,所以勉勵試圖讓自己保持清醒,去聽他接下來要說的內容。
“所以我就明白了。”趙諶沉默了須臾才重新開口,“一個人如果擁有過美好,就會變得無法割捨。”
趙諶說的話一個個字從我腦中劃過,我強迫自己聽進了話音,睏倦的腦袋卻拒絕思考,我倦倦點頭,極輕地表示附和,“嗯。”
趙諶的聲音也就變得更輕,“你就是我的金子。”
什麼金子不金子……
我正準備從善如流地繼續點頭,突然有什麼從腦中一閃而過,我那犯懶的大腦突然復了工,連帶着前言後語一起品味咀嚼了一通。我猝然驚醒,帶着茫然未散的混沌睏意,只覺石破天驚。
我警惕地望向趙諶,他神色專注而寧靜,我突然望而生畏,於是雖然話題已經揭過了一茬,我卻依然翻舊賬地故意糾正,“這種故事說的……好像不是你領悟的那種意思吧?”
“如果是小時候聽來的。”我故意板着一張臉振振有詞:“給你講這個故事的長輩,難道不是想告誡小輩,戒驕戒躁、戒貪戒欲?”
“可是我是這個意思。”
趙諶不依不饒,固執着望進我眼裏,“我的意思就是,你牽動着我的期待和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