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刑那日林挽卿使了銀子登上了一處城牆,刑場邊膽大看戲的人羣圍堵,她登高處雖離了些距離,但看得很清楚。
新帝保全了史太師顏面,允他在牢中自縊了,刑場上只挑了史家幾個代表。
史氿被關了那麼久早就被折磨瘋了,口中舌也被拔了去,因是瘋了不知情況跪着刑臺上不停扭動身軀,旁邊的漢子都按不住他,與他隔了一個人的史正戚目裏無光,似乎看不見這一切,進了獄中日日受刑,他連盤復私軍之事紕漏的時間都沒有。
天空灰濛下起綿綿秋雨,左賦撐起一把早準備好的雨傘遞給並肩不遠的林挽卿,再給自己也打了一把傘,同看着刑場。
史家人頭落地的時候林挽卿沒有覺得多暢快,這樣的血色她上一世見過兩次,雨勢漸大,落在傘面啪嗒作響,也沖刷刑場上的血灘。
左賦面無表情,沒有調動一絲多餘情緒,公辦一般的口氣,“算是了一樁,你也不必再擔憂史家之事了,終究不枉你廢那麼多心思。”
林挽卿閉目片刻,感覺自己的心與血都是冰冷的,她緩緩吐出了一口氣道:“算是命罷。”
不管是前世的孽還是這世的緣。
提着被雨水洇溼的衣襬,打着傘下了城牆,素茶侯在城下,見林挽卿人下來便過來扶。
雨勢還是很急,她們擇了一城牆近處茶攤等雨停,素茶拿出一封信遞給林挽卿。
“陸姨娘的人與何道人接觸上了,何道人說對方疑慮甚多還不怎麼信他,來求小姐再給點信息。”
林挽卿也不看信,手上反覆盤着一串稀有上好的粉白玉珠,臉上神情一直是冷的。
“讓他沒有本事就滾,讓他是來幹事的,不是在這撿現成的,滾了也把這所用兩月銀錢吐出來。”
林挽卿心情很不好,史家一事了結後下一步便是林家,她突然有些迷茫,如今的時間已不在按上輩來算,林家何時塌全憑一步一看,在此之前她也或逃或埋,加上她背後綁着非良善的蘇家,她未必能有全骨。
“如果我不離了林家,結果會如何”林挽卿忽看向左賦問道。
左賦知道林挽卿的意思,她問他,如果她不離林府而運作能不能保全了林家,換一種走棋方法。
“你心知的事何來問我”
左賦拿過林挽卿手上的玉珠,又拿過一粗茶碗,稍一使力,線斷珠脫,粒粒跳落在了入茶碗裏,相碰脆響。
左賦開口道:“清歌,你雖得了先機,但這串珠之線不是你,斷線之人也不是你,你能做的只是在線斷之前接住這些珠子,至於能接多少,珠子是否會被損壞,這也不是你能控得了的。”他兩指從茶碗中夾出一顆放到林挽卿手心中。
“奴婢覺得左爺說得對,那些從來不是小姐的責任。”素茶附和。
林挽卿勉強擠出一絲笑來,把手心的玉珠塞到了素茶的腰兜裏,她何嘗不明白左賦所說。
明明想無情卻放不下,想斬斷卻又有多重顧慮,如此的沒有出息,致使每每夜裏與噩夢糾纏。
林挽卿正想,幾聲鞭響讓她收回了神思,再一看急雨也已經過了。
“漓王入城,注意避道退讓!”一騎馬兵使快馬路過,馬蹄濺起路邊積水,空中是甩鞭的警示聲。
隨後一隊騎兵整齊有序的進城來,打頭的是一身棕紅武將官袍的赫連離淵,面上任就是半遮的銀製面具,而落後一步正是一副利索男兒打扮的簡莫兮。
茶攤裏兩人就此事說着閒話。
“聽說漓王才用一月餘就把湖州水澇之事處理好了,還好及時,若再遲個幾日怕就起疫了,就這些事看來漓王這人可謂武兵文治雙料的全材。”
“誰說不是,要不是有詔,我看着帝位他也做得。”
“噓,李兄慎言。”
另一人急忙去捂他嘴,又小心翼翼地掃了林挽卿這一桌人,見對方毫無反應,似乎是沒有聽到他們剛纔所說就鬆了口氣。
漓王有詔不能爲帝這事在大箐國不是祕密,這道詔書是跟兵符一起送到年幼漓王手中的,這件事到今也非議不斷。
誰都說不清到底是恩寵,還是故意爲之的衆矢之的。
林挽卿對別人的事不感興趣,起身招呼左賦素茶離開。
回至茶樓,還未進門林挽卿一行人就被兩人攔住,其中一中年男子向林挽卿行了見禮,態度禮貌謙和。
“想必您就是清歌姑娘了,沒想到今日才得幸見。”
林挽卿不認識他們,只覺十分奇怪,她在外露面極少,知她叫清歌的不過數人,也都是她所熟交的。
“我們與左爺是舊識,此次也是有事到這找左爺相商,奈何左爺事忙不見人,聽得左爺與清歌姑娘相近,我等無法纔來打擾姑娘。”
林挽卿看向左賦,眼裏是求證男子的話的意思。
“你先回百悅客棧,晚些我再找你,我欠你的酒喬卑已經在醉呤樓安排好了,今日就留在百悅。”
“不必了,我回府去了。”
林挽卿知道這大概是左賦的私事,她又看了一眼那兩人,示意左賦如果有事可去找自己。
……
白日陰雨綿綿,夜裏倒是月明星稀。
林挽卿讓人在蕪院燃了一小炭爐,爐子上放了銅鍋,院中衆人圍在一起喫涮肉,縱然不合規矩但每個人都是笑着的。
夜深人散,林挽卿仍獨倚在靠近炭爐的屋檐下,徐北檸悄然無聲出現在她眼前,還拿走了她手上的酒杯。
再一看之前還在一旁收拾的素茶和翠屏人都不了,不用想就知道是被徐北檸的人扣在哪兒。
徐北檸看着醉顏已深的林挽卿問她道:“林姑娘又何心事?”
“你怎知我是有心事而不是爲今日之事所暢悅?”林挽卿笑了,另撿了杯子來倒酒。
“今夜的月不圓,林姑娘的酒也不香。”徐北檸也自顧自地給給自己倒了一杯酒解釋了前話。
“早過了八月十五月圓之時,何求得月圓呢?這世上強求難,就是強求得來最後也未必就是想要的。”
寒月孤照,更襯涼情,兩人陡然一笑,手上杯中酒灑去一半,打溼了衣裙一塊,徐北檸明明沒有沾多少酒卻也如同醉了一般,有些溺在這笑裏。
“柒爺,今日史家死了,可是還有很多欠我債的人沒有死,他們或位高權重,或與我牽扯不開,如今我混在這渾水裏,心裏未必清明,若有人有心想騙我"
挽伸手過去擋住住了徐北檸的上半顏,與徐北檸面對面靠得極近,徐北檸也嗅到了獨屬於林挽卿身上的冷香。
片刻失神,林挽卿另一隻手已握上他手腕,脣貼他耳道:“柒爺有騙過挽卿麼?柒爺與皇家真的只是生意無血脈之親麼?蓮舟之上佔我便宜的是漓王還是柒爺?”
林挽卿早有懷疑,兩人雖氣質脾氣經不相同,眼瞳顏色也天差地別,但有些事巧合得不禁推敲,很容易就想到一處,還有自己一直所信賴的直覺。
懷疑的種子一旦埋下,就會反覆的想去去驗證,現在林挽卿索性就借酒醉直問。
她是對徐北檸有好感不假,徐北檸有另一重身份她也無所謂,但徐北檸若藉着兩重身份戲耍她,那短刃相見也不是不可能的。
但現在的徐北檸除了她靠近那一刻失神,後再無破綻,連脈息都不曾有什麼變化。
徐北檸微微後仰了幾寸離了林挽卿檔他的手掌,他直視林挽卿的眼道:“我父親於赫連家有恩,我自然也是行使着皇家的便宜,不然林姑娘以爲我如何能起傾淮樓?”
林挽卿也不避開與他相望,收了嘴角漫不經心的調笑,恢復了那種對外人才有的清冷的態度,她放開了徐北檸的手腕,態度也算不上多真誠的道了歉。
“抱歉,今夜挽卿多飲了些酒,說了許多胡話,還請柒爺不要放在心上,明日等酒醒後再向柒爺賠罪。”
徐北檸在林挽卿的手要滑走之際反一把又握了住,他問道:“我與漓王與蓮舟是何事”他心知的事,卻想聽林挽卿如何說着件事。
林挽卿望向自己被徐北檸握住的手腕,她想抽回自己的手,但醉酒使她反應慢了幾分倒讓她又離徐北檸近了幾釐,她嘴角又挑起一抹戲謔地笑來。
“如柒爺所聽到的一樣,蓮舟之上赫連離淵佔了我一些便宜。”林挽卿又試着抽回手,“不過,我騙他同他說我心上人是你,讓他有麻煩就來找你,還柒爺多擔待。”這次她成功抽了自己的手。
不管徐北檸是不是赫連離淵,林挽卿再無興趣,史家今日的血色提醒了她,她得秉持着自己的原則,自覺危險的事不近半步,就算醉酒也要保留一絲清醒,一些無心之失可讓人死無全屍。
徐北檸亦察覺到了林挽卿的態度,像炙熱的碳塊被埋入了雪地,退卻烈溫剩餘黑灰,林挽卿對他不再有周旋的心思,即將叩啓窗門也對他收回緊閉。
以林挽卿之話,怕早已疑心自己是赫連離淵,今日也像隨口一問,並非要求一結果,這樣的
情況不至於突然一下對自己冷情,必是有其它事……
濃厚的烏雲遮了寒月,起了的涼風預示即將會有一場夜雨,兩人再無話,一個以態度劃出禁溝,一個見意不再往前,互有默契的退出了對方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