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的洛陽,春色滿城。

    楊玉綽起了個大早,小蕎幫她梳了個巍峨華麗的凌雲髻,簪上了楊玉綽親手做的牡丹釵。

    別的女子扮牡丹花神,要麼是採了真花別在頭上,要麼是用金銀玉石做成花簪。可楊玉綽覺得,真花嬌弱,清晨採的未到晌午已失了顏色,而金銀玉器過於笨重,顯不出牡丹的靈動姿態。

    於是她花了兩個月的時間,用細細的絲線纏出一朵栩栩如生的牡丹,遠看似落入人間的一團丹霞,近看連花瓣脈絡都近乎亂真。

    那天楊玉綽簪着牡丹釵去西郊踏春,豔光動人,誰見了都忍不住要多看兩眼。

    西郊花神廟人滿爲患,楊玉綽上完香,回過頭卻不見了小蕎。一位大娘告訴她,小蕎往東面山坡的舊花神廟去了。

    舊花神廟建得高,山路崎嶇難行,新花神廟建成後那裏便荒廢了。

    楊玉綽一路東行,越走越是冷清,若不是在路上拾得小蕎的帕子,她都快懷疑是那大娘在戲弄自己。

    行至山腰時,見一棵烏桕生得筆直端正,便停下來將方纔拜過花神的霞色絲帛掛在樹枝上,默默祈願大檀盛世永昌。

    待她到了舊花神廟時,卻見廟門口的雜草足有半個人高,怎麼看也不像有人進去上過香。

    楊玉綽在廟門口呼喊小蕎,久久得不到迴應。她正打算原路回去再尋一遍,纔剛踏入下山的小徑,忽覺後頸一疼,眼前剎地黑了。

    待她清醒時,發現自己身在破舊的花神廟中,外頭火光沖天,四周濃煙侵襲,薰得她睜不開眼,喘不上氣,很快又失去了意識。

    再之後,楊玉綽就不再是楊玉綽。

    至於爲何她的屍身會被扔下山谷,綽綽便怎麼也想不起來了。

    事後她曾問過小蕎那日去了何處,小蕎說是有個大娘告訴她,她家綽娘子已經打道回府了。她匆匆趕回楊家,才知道楊玉綽並未歸家,這才和家裏幾個婆子一起去尋,最後在山谷裏找到了她。

    綽綽只將自己被騙上舊花神廟,突然暈厥又在山谷中被家人尋回的事告訴了李嶼,繞開了廟中失火之事。她盯着李嶼眼睛,企圖從他的神情裏看出點什麼,然而除了發現他眼睫黑長之外,一無所獲。

    “天子腳下,竟有人膽敢如此爲非作歹!”李嶼猛地一拍桌子,“娘子放心,我定查清此事,還娘子一個公道。”

    “那……那就先謝過了。”綽綽被他這一拍嚇了一跳,他的反應未免太快了些,也不再問細節便說要追查,就好像早已有了準備,只等着她講完了故事好接話。

    馬車逐漸緩了下來,車外喧囂嘈雜,綽綽掀開車簾,馬車已經到南市了。

    楊家住在宣範坊,他們從建春門入,沿街直行便可入坊,根本不需要穿過這人滿爲患的南市。

    “聽說陳家餅鋪的胡餅做的好,便繞過來買些,還望娘子莫怪。”李嶼看出綽綽生疑,說道。

    馬車停了下來,邊上果真有一家陳家餅鋪。

    車伕買了幾張胡餅又繼續慢騰騰往宣範坊去。

    楊家不是什麼大戶,住在宣範坊的背街小巷裏,左鄰右舍也都是普通人家。誰家多買了二兩肉都能說道半天,何況是這麼一輛氣派馬車丁零當啷地往巷子裏走。幾個小孩老遠就跟着車後頭,四鄰也都伸長脖子張望。

    馬車在楊家門前停下,綽綽拍了拍手上的餅碎,向李嶼道了聲謝,輕盈地躍下了馬車。

    本以爲李嶼會躲在車裏免得惹人閒話,沒想到他卻掀開簾子說了句“娘子慢行”,然後把一盒梅子餅送給了她。

    綽綽接過盒子,對他的懷疑又加重了幾分。明明剛纔在車裏就能送,非要讓別人看見他們共乘一車,這可不像是事事避嫌、處處明哲保身的李嶼該乾的事情。

    馬車打道回府,李嶼靠在軟墊上看着那盤紅亮水靈的荔枝。他記得,楊玉綽是最愛荔枝的。他剝了一顆送進嘴裏,還沒咬下去嘴裏就已經蕩滿了甜如蜜的果汁。

    李嶼緩緩閉上雙眼,靜下心去聽車外的繁華喧囂。

    這是盛世纔有的喧囂。

    萬國來朝,四海通商。這纔是大檀該有的樣子。

    可是自從蒲抱山等賊子作亂後,這些繁華景象就化作了雲煙。他蕩平賊寇辛苦稱帝,一心復興社稷,結果卻是力不從心,天命之年就帶着滿腔的悔憾而去。

    幸而,上天給了他從頭來過的機會。

    重生之後,他想方設法要改變前世曾發生過的事情,可是似乎不管他做什麼,一切都會恢復原狀。

    直到那日在公主府遇見了楊玉綽。

    公主府庫房的木架無端端化成了灰,這聞所未聞的詭異之事把咸宜嚇得高燒數日。她認定這是不祥之兆,哭鬧着要與楊洄退婚。父皇素來疼愛咸宜,當即就允了,還爲楊洄另指了婚事。

    而前世,咸宜與楊洄如期完婚,楊洄更是與武慧妃一黨狼狽爲奸,害死了他的三個兄弟。

    李嶼忽覺左臂的傷處刺骨發疼,拉高袖子查看傷口。那夜被火燒傷的創口已經癒合了,胳膊上只留下一片紅色傷痕,卻仍舊疼得厲害。

    他也是在沙場上捱過刀槍棍棒的人,卻從沒有哪個傷疼得如此鑽心刺骨。

    與她有關的一切,似乎都透着詭異。

    而綽綽回了楊家之後,忠王李嶼親自送她回家的事情就慢慢傳開了。

    第二天楊玉綽的嬸孃孫氏上南市買菜,花一文錢買了兩大棵白菜,菜販子還送了她一大籃子雞蛋,孫氏高興得嘴角咧得老遠。

    “這是家裏有什麼喜事嗎?”孫氏掂了掂菜籃子,盤算着蒸個雞蛋羹,再烙幾個餅子。

    “我們這窮種地的能有什麼喜事,再喜還能喜得過您家綽娘子要當忠王妃不成。”

    “忠王妃?”孫氏瞪大着眼睛,周圍的三姑六婆聽了都來道喜。

    孫氏零零碎碎地聽明白了昨天發生的事,也不要什麼雞蛋大白菜了,拽着婆子往乾貨鋪子去。

    綽綽睡得正香,孫氏風風火火地就進來了,硬要她起牀喫冰糖燕窩。

    綽綽趴在牀邊,歪着頭睡眼惺忪看她。平素連銀耳都捨不得下鍋的人,今天怎麼忽然轉了性子?

    “快與嬸孃說說,你與那忠王是怎麼回事?”

    原來是因爲李嶼,綽綽翻了個身躺回去,迷迷糊糊地答她:“他順路送我回來而已。”就算是要嫁給他們姓李的,她也絕不會選李嶼。

    “路上那麼多人,怎麼不見他個個都送回家。”孫氏在她牀邊坐下,一副過來人的模樣,“他呀,定是對你有意了。”

    “有什麼意呀,他不早都定親了。”她記得李嶼是兗州都督的女兒有婚約的,好像是叫韋琴月。雖然模樣生得普通,倒也算是賢惠溫婉,與李嶼成婚後可算琴瑟和諧。可惜後來韋家惹了禍事,李嶼爲了與韋家撇清關係就與韋琴月和離了。

    李嶼這人,涼薄得很。

    “已經退婚了。”孫氏壓低聲音,“你三叔剛打聽來的消息,早幾個月忠王回長安的時候就把婚事退了,不是什麼光彩事,所以知道的人不多。”

    綽綽剎地來了精神,她記憶裏可不是這樣的。

    孫氏又把她拉了起來,苦口婆心勸她:“嬸孃知道你想找個情投意合的郎君,嬸孃也年輕過,當年也是和你三叔情投意合,不顧家裏人反對嫁了他的。我嫁他的時候他是個下吏,現在呢,還是個下吏,每月就那麼點俸銀,想多裁件衣裳都得攢個兩三年,當年那點情意早被這些柴米油鹽給消磨沒了。你聽嬸孃一句勸……”

    這些話綽綽都快能背下來了。

    以前的楊玉綽最不耐煩聽這些,她覺得孫氏是把自己當做攀龍附鳳的敲門磚,但自己寄人籬下不得不低頭,只能在心裏憋一股悶氣。以至於後來她嫁給李峧,李峧待她千好萬好她也是冷冷淡淡的,只因這紅線是孫氏牽的。

    綽綽纔不在乎那些,凡人一生纔不過數十年,眨眼就過完了。她現在只想知道爲何自己不能聽見李嶼心中所想,他到底是不是殺楊玉綽的兇手。

    孫氏從懷裏掏出一個熱乎乎的荷包塞到她手裏:“我都打聽好了,忠王今日在汐風樓留了座,午後就去。你把銀子帶上,也去那邊喝個小茶,只說是碰巧遇上了。到時候多聊上幾句,沒準好事就成了。”

    汐風樓的點心遠近聞名,既能一飽口福又能接近李嶼,她自然樂意。

    一聽她肯應下,孫氏樂得直拍大腿,若換作是以前,少不得要拿養育之恩來說事才能讓她服軟。

    怕她又再反悔,孫氏忙讓下人把自己新裁的衣裳取來給她換上,又親自幫她梳妝打扮,彷彿她這趟出門回來就能變成忠王妃。

    綽綽打着哈欠任孫氏折騰,反正她終究是會成爲壽王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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