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太夫人話音剛落,就看見周靜筠擡起了頭,眼神冷冽。

    周太夫人大半輩子也是看過不少人,周靜筠的臉在她的閱歷中也是一等一的好看,朝若春華,不失其節,眼睛生得微微上挑含情,原是上品,但在她臉上卻像是在冷水裏浸了一道,看着就像是天上的星辰一樣遙遠冰冷。

    她經歷過大半輩子風雨的人,但有時候她想她是真看不懂自己這親孫女,明明循規蹈矩,不求她樣貌德行處處拔尖,只要她一切都還看的過去,憑藉着周國公府世代公卿的名聲,周靜筠這輩子榮華富貴,衆人豔羨是跑不了的。

    可週靜筠偏偏腦後像她娘一樣長了反骨,不思爲着周國公府做着什麼,反而離經叛道,敗壞周國公的積累了幾代的名聲。

    “靠着周國公府的庇廕而來的尊重與嫁娶,我周靜筠這輩子都不會要!”周靜筠跪着向周太夫人,頭觸地,再行禮。

    她聲音不高,落地時雨夜驚雷,院子裏本就凝重的氣氛更爲之一泄。

    “反了,真是都反上天了,你……這是說得什麼話!”幾十年都沒人敢和周太夫人這麼說過話,她一下子有些喘不上氣。

    香蘭忙上前來心疼得太夫人拍着背順氣,一邊忍不住給周靜筠眼色讓她今日先收着點。

    “沒周國公府焉能有你今日,周府裏養你到這麼大,你今天真是反了,去,你今晚就去跪在祠堂給列祖列宗賠罪。”周太夫人最後“列祖列宗”幾個字擲地有聲,她盯着周靜筠臉龐,想在她臉上找出敬畏和悔意。

    周靜筠還是如同先前的樣子,乖順地跪在太夫人面前,禮數周到,身影單薄清瘦。

    “給我出去!”周老夫人將拄拐重重地敲響,滿臉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偌大的堂廳裏在周靜筠緩緩退出後,只留下了周太夫人和香蘭兩個。

    落日的絢爛地灑下去了最後一束餘暉,流轉在黯青色石蟠香爐緩緩升起的輕煙上。

    “延之,孩子們現在長大了,都長大了,可週國公府又怎麼辦呢……”周老夫人打發走了所有人,喃喃自語道。

    周國公府,後院祠堂。

    眼前的牌位上寫着周家先祖的名字,一層一疊整齊地像遠古時的竹簡,排放在祠堂裏。

    兩側燃燒着旺盛的燈火如同山頂千門遞開,用着的脂油在夜晚幽謐的空間裏格外刺鼻。

    靈玉給了祠堂裏的僕婦一些碎銀子就讓她們先下去守着。

    “幾日裏都在下了雨,這太潮了。”靈玉皺着眉頭地見着祠堂周圍,想給周靜筠找塊乾淨的地方。

    楚國地處南方,一年的雨下個不停,雖然在周府裏會時常有些維護祠堂,但畢竟這供奉着周家歷代先祖的牌位,風水角度上是不能經常動的,所以一般的修繕只動了表面,看上去光鮮整潔。

    周靜筠聞着祠堂裏屬於木頭潮溼腐爛的味道,沒多說什麼,她在地上隨便找了個墊子,也不管自身穿着的赴宴紗衣,就直接地跪了上去。

    靈玉知道她性格執拗,想到的事都會去做,也不用費心思勸她沒人時先休息一會。

    “祠堂外都是我們的人守着?”周靜筠低眉問道。

    “是,不相干的人都打發了下去,現在祠堂外都留着幾個有底子的人守着。”

    “現在是什麼時辰了?”周靜筠見着這麼一折騰,外面天已經漆黑了。

    靈玉捏着指頭算了算,“剛過戌時一刻。”

    “我爹竟然還沒回來,”周靜筠怔了怔,隨即又問道,“今日丞相府後來是怎麼辦的?”

    “大理寺卿的李大人親自在林府後院假山的山洞裏搜出來了讖書,這可是犯了今上的大忌諱。”靈玉輕聲在周靜筠身後說道。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他已經當了十八年的丞相,一份讖書還達到不了我們想要的效果。”

    靈玉見着周靜筠瘦削的身板挺得筆直地跪在周家先祖的牌位前,閉眼,雙手合十,在燭火混合月色的夜裏,看上去人是不真切的像是要飛走一樣。

    “小姐,咱們還要繼續嗎?”靈玉想了想,有些遲疑地問出了心中那個念頭。

    僵持了這麼久,林相的寵信和權力是今上願意給的如若是今上不發話,林相還會將大楚一手遮天許久。

    而她們風雨樓畢竟只是一個江湖上的組織,插不進朝堂緊密契合的齒輪中。

    “靈玉啊,”周靜筠跪在地上,一動不動,“今上從章德元年登基,今年又是哪年?”

    “宣徽七年。”

    “算算日子,今上已經在這位置上坐了三十八年了,林相也在他的位置上坐了十八年。”周靜筠聲音如人,像夜晚裏的溶溶月色,縹緲皎潔。

    “他們遲早都要從現在的位置退下來,下一次又是同樣一批人身登高位,這是自古以來的規律,我管不了。可林弘順這十八年的丞相做的心太大了,竟然勾結到了夏國人那裏,這朝中官員的升遷,物資運送哪一樣他管不了?真要讓他放了夏國入了楚都,咱們楚國的百姓就完了。”

    周靜筠這話說得太過於直白大膽了些,在外萬不可說得話,今夜她都要說出來。

    靈玉靜默地聽完,若有所思。

    “靈玉,你是不是覺得我特別虛僞?”周靜筠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睛,轉過頭來認真地看着靈玉。

    靈玉不知爲何她這麼問,迷茫地搖了搖頭。

    周靜筠苦笑道,“你看,我才和你說那麼多大道理,可你只要轉念想一想,我手上是真的沾滿了鮮血的,我在整個建安城開商鋪開賭坊,斂財無數,你看看我想騙林栩高價買一隻芙蓉簪說謊時手到擒來,錢到了我的賬上,他現在還以爲是他佔了便宜……”

    “我到頭來還得來大談民生哀樂,天下興亡。其實有時候……我自己也搞不懂我自己。”

    周靜筠自顧自地說着,反倒是像說給自己的。

    “可是說了這麼多,我就是想活下去,在建安城還是在這亂世中有尊嚴的活下去,”周靜筠聲音裏帶着前所未有的惆悵,“我若是個男子,就可以像周昉那樣去尋求功名,報效家國。可我偏偏是個女子,我父親,奶奶只想着讓我待在家裏,受他們的庇護長大,嫁人,終老一生……我知道周家給我的東西已經很多了,是尋常人間難以企望的,但我還是不想這麼過完這一生……”

    靈玉是從小記事起就跟在周靜筠身邊才用的,這麼多年來,她一直追隨着她,將她的指令和志向當做是自己的一切,她慢慢學着去管理人心,去與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去和她一起在死人堆裏走過,眼睛也不眨一下的……

    她心中的周靜筠一直是一個恣意玲瓏心思的人,活得暢意,殺得了最壞的人,算得了最難算的事,她這前十多年就沒見過她哭過。

    闔府裏今日都知道周靜筠是不循禮數,頂撞了太夫人才被罰跪在祠堂的,靈玉也在一直疑惑爲何周靜筠今日這性子倒不像是她了。

    可見着今日裏的周靜筠,她卻覺得此時的周靜筠比哭過之後更悲傷。

    靈玉暗暗心驚,此時她才知道周靜筠前來祠堂跪着,就是想給自己上道刀子,來試試怎麼割肉才疼的。

    “小姐……”靈玉想開口說些什麼安慰下她,但一開口千言萬語都堵在了嘴巴邊上,怎麼都說不出來一個字。

    “靈玉,我心裏有數。”周靜筠沉鬱之色轉瞬即逝,她不是一個會自己陷在謎團中出不來的人,隨即又恢復了平靜面色。

    室內燈火通明,良久的靜謐惹得祠堂外的蟬鳴陣陣。

    靈玉見着有人來稟告,說着老爺回府了。

    周國公,名穆,他是世襲國公的一等爵位,在朝中任着一個說閒不閒說大也不大的中書令。

    今日殿前來了消息,京城裏出了岔子,邊關告急。

    今上忙拉着他們一重朝廷大員從物資,糧餉,軍防等討論下來讓中丞記錄在案,又讓三司再去商議,一直忙到了卯時,才把這些事理了一個頭緒出來。

    過不了幾個時辰,到了寅時他又得去上朝。

    “靜筠,你怎麼又和奶奶起衝突了?”周穆皺着眉頭,看見女兒衣衫單薄地跪在地上。

    “靜筠今日是魯莽了些,所以甘願受罰。”周靜筠落落大方地跪在地上,面上卻無半點受罰羞愧的神色。

    周穆一向深知女兒的執拗性子,認定的事誰勸她都沒用。

    “更深露重的,快回去歇着,明日上了早朝回來,我去勸勸太夫人。”周穆的聲音清正,帶着上位者的命令。

    “父親,靜筠自知有錯,心甘情願受罰於列祖列宗牌位之前。”周靜筠卻對他這個位高權重的父親少了幾分敬畏,反而有着自己的性子。

    周靜筠巴掌大的臉上在祠堂裏揹着燈火,晦暗不明,周穆在她身後也看不清她什麼神色。

    他心裏裝着事,深吸一口氣,這樣的樣子可怎麼辦?

    但有些事早晚都得告訴她。

    也得讓她提早有個心理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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