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寧就去後山看看師傅栽得金合歡,怎麼要這麼久?”周昉自言自語嘀咕道。

    “你們師傅都不見了,還得去幫他當花農嗎?”周靜筠向來是喜歡和周昉對着幹的。

    周昉聽了周靜筠這話,狠狠地用手指敲了敲她腦袋,“這是怎麼說話的?等會師傅萬一回來,萬一他栽種的花怎麼樣呢,受罰的還是我和師弟。”

    “那也是祝寧去看的花,和你有什麼關係?”周靜筠摸着被他敲疼的腦袋,憤憤不平地說道。

    “我和他那是排好的輪次,兩天一換,誰叫你一上來看到的都是他去,前幾天我去後山的時候你也沒來問我。”周昉有些鬱悶地說道。

    隨即他想到了什麼,又在在一旁插話:“這招搖山上的雨是有靈氣的,和山下的可不一樣,這兒看着下的是雨滴,結果落在身上是比寒冰還要冷的。”

    他見周靜筠正盯着窗外花白的世界發呆,好心提醒她道:“等會小心點,千萬別出去淋雨,你沒點底子如果淋了這雨,準得一病大半年的。”

    “你淋過?”周靜筠斜着眼睛,不服氣地問他。

    不出意外,周靜筠又被周昉狠狠地敲敲頭。

    周靜筠趴在小桌上,用手撐着腦袋,歪着頭問周昉道:“那如果是祝寧淋了雨呢?”

    “他?那也得病個幾天。”周昉滿不在乎地說道。

    他說完,就去後院冥想打坐完成功課去了。

    周靜筠就仍然在前廳的院子裏,將小火爐架好,慢慢地升起了火,又去東翻西找地拿了一把紫檀骨的油紙傘出來。

    左等右等,她從窗外看出去都只有白茫茫的一片雨,看不到什麼人影。

    其實招搖山挺大的,她從山下要走上來當時走了兩個多時辰還沒到山腰,整個山頂四周都是萬丈懸崖,雲霧繚繞的,山下翠海綿延,溪流蜿蜒,閉着眼睛走好久都走不到頭,偏偏就只有一座道場在偌大的山頂上面。

    有時候心情煩悶了,在山頂扯一嗓子都能聽見回聲。

    不過她沒去扯一嗓子,也不準備去扯一嗓子,一直以來,她在建章城裏再驕縱,再不可理喻也是被框在了那些禮法教條下的任性。

    她雖然不會女紅繡花,也不想像其他的官家小姐一樣每天被關在自己那一方四四方方,擡頭就能見天的小院子裏,一輩子在後宅院子裏爲雞毛蒜皮的瑣事孤獨終老。

    她有她母親留下教給她的東西,有自己的想法,但世家女眷那些琴棋書畫和規矩她還是得去學,去做。

    這場雨像她的平時煩悶的心情一樣,來得快,去得也快,一個多時辰慢慢就小了。

    周圍淡色水墨的山川景物,經過雨水這麼一沖刷,山嵐倒淡了很多,她看得周圍也清楚多了。

    “喂,祝寧,你這是幹什麼了?怎麼纔回來?”她看見祝寧這時候全身上下都溼透了,揹着手站在雨裏,風姿卓然,雨水從他的頭髮縫,滴到美如冠玉的臉上,再從那倔傲的下巴上,一滴滴地滾到地上。

    她拿着傘,一路小跑到祝寧身邊。

    祝寧雖然現在被淋成了一隻落湯雞,外表看起來狼狽不堪的,但也是一隻氣度不凡的狼狽落湯雞。

    他雕琢精美般的眉眼一見到周靜筠時,彷彿都笑了起來,讓周圍的山色都失了幾分。

    有一個女孩子,下着雨,拿着傘,一路跑到他旁邊,這時候他應該要說些什麼,但他張了張嘴,又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低頭,正好看見周靜筠的兩隻亮晶晶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他,彎彎的,澄澈見底的,就像是夜光杯裏的醇厚美酒。

    “聽周昉說,淋了招搖山上的雨會生病的。”

    “謝謝。”祝寧寬闊肩背站得筆直,低聲說了這兩個字。

    他這句話文不對題的,如果去參加科舉考試肯定會落榜的,周靜筠心想。

    可他又說得那麼自然,就像本該如此一樣。

    周靜筠右手還撐着傘,站在雨裏,身上白色的羅裙的裙底拖在了地上的雨水裏,她的身影卻站得挺直。

    只有那麼一瞬間,她好像是懂了祝寧爲什麼要對她說“謝謝”,就像是他倆突然跌落到了其他時空,整個天地間就只有他們兩個人,彼此隔着一尺,對望着。

    “雨停了。”祝寧看着她又突然開口道。

    “啊?”她從思緒中擡頭,正對上祝寧含笑的眸子。

    “把傘放下吧。”祝寧聲音似乎有什麼魔力,溫柔得不像話。

    她一步步按照他說得話,將雨傘扔在了一邊。

    “靜筠,我給你說件事。”

    “嗯,說唄。”她答得倒乾脆。

    “我想了很久,嗯,給你看樣東西吧。”祝寧逆着光站着,話裏有話,身後風聲烈烈。

    他突然將他背在身後的輕白袖子往上一提,漫天的金紅色花瓣紛飛在空中,經久不落,像是翩飛金紅色的江南煙雨。

    周靜筠在楚都建安城,平生裏金石玉器,奇花異草都見過了,但這金紅色的金合歡確實第一次見。

    “在夏國的街道和田埂上,那裏也長滿了凡世的合歡花,細細絨絨的,像是飄着的粉墨。每年夏季一到,淡紅色的合歡花就會飄落在夏國的各處,整個夏國就如同在泛着紅色浮雲錦緞裏一樣。”

    祝寧見着她眼裏的歡喜,也格外高興,聲音溫柔得不像話,“這招搖山上是金合歡,我師傅種了幾十年的,每年春天它會開出鮮紅花瓣上鑲着金環的花,它卻是在秋天開花,你看,就會像這樣盤旋在山頂上,在後山上這麼遠遠看過去,整個招搖山都要被染上了金紅色。”

    “你摘了這麼多,你師傅知道會不會責罰你?”周靜筠徜徉在祝寧的話語中,驀地想起她如果將自己父親收藏的那些字畫,金石這麼拿出來灑在空中玩,那她純粹是不想在建章城裏過了。

    祝寧神祕地朝她眨了眨眼,“反正師傅又不在,今天下了場雨,金合歡掉些花瓣葉子有什麼奇怪的。”

    想不到一向看上去待人接物謙謙有禮的祝寧會說出周昉纔會說出來的話,周靜筠一個沒忍住,“咯咯咯”地笑了起來。

    等她不笑了,發現祝寧還站在原地默默看着她。

    “你,還有什麼事嗎?”周靜筠好奇地問他。

    “靜筠,你今天看見我淋雨回來有什麼感覺嗎?”

    這話問得沒頭沒尾的,周靜筠細細打量了他,“我在屋裏烤了火爐,你要是冷就先進來吧。”

    聽了她這話,祝寧這下像是全身上下都要高興起來一樣,“若筠,你這是關心我嗎?”

    周靜筠想了想,也確實是,她聽了周昉的話就去找傘,烤爐子,雖然對祝寧的關係不怎麼大,看這情況,他該病貌似還得自己生回病,但確實這幾月裏一直想着祝寧。

    “若筠,我喜歡你。”祝寧上前一小步,走到她面前,低聲呢喃道。

    “啊?”這下輪着周靜筠喫驚了。

    “我,我想了很久,我喜歡你。”祝寧一直是個自信又直接的人,這是他生平第一次給一個女孩子說喜歡她,原本他想說得鄭重些,但這時候,他就只想將這幾個字說出來。

    說出來和說出來後,他依舊是那麼從容有序。

    周靜筠認真地看着他,眨巴眨巴眼睛,祝寧在她腦海中的形象就像走馬燈一樣重新在放映,高興的祝寧,無奈的祝寧,但更多更多的,都是她記憶中,一如往昔淡然的祝寧。

    她迅速地看了祝寧一眼,轉過身去。

    “靜筠!”祝寧突然在她身後喊了一聲她的名字。

    周靜筠想笑又不好大聲地笑出來,她只是又轉回去,祝寧怔怔地看着她。

    她的身姿是在周家太夫人面前,被逼着頭頂着一碗水,一步步練出的平穩端莊。

    此時的周靜筠雪白如雲,還未長開的臉上,浮現出像只狡黠得到了獎勵的小狐狸的神情,她飛快地伸出手,像擁抱着什麼世間奇珍一樣環抱住祝寧的腰間,細細的,抱着很舒服。

    祝寧眼裏身上,盡皆是笑意。

    山風過隙,雲層下微光閃爍。

    “冷不冷?”祝寧任由她抱着,冷不防地說了一句。

    周靜筠這才覺得抱着的祝寧像在抱着個大冰塊,一下子收了手,臉燙地往跑回了房間。

    她記憶裏的祝寧都是從容端方的謫仙一般存在,處處透着悲憫和希望。

    但這一切都好像是遠的上輩子的時光,當年大楚和夏國只是邊境偶有摩擦,還不至於到真打起來的地步。

    她初見時雖然對祝寧是夏國人這個身份有些憎惡,但她確實看出來祝寧沒什麼壞心思,反而比建安城裏許多王公貴族的心都要澄澈。

    若說這輩子她心動過,也只是對祝寧的這一次心動。

    自從楚,夏開戰,祝寧是先鋒的消息傳過來後,周靜筠恍惚了一會,也就斷了很多念頭。

    倏忽間一道幽涼的風吹過,今夜又是一個黯淡雨夜,再看不見星辰。

    周靜筠轉過身來,見着靈玉還在跟前。

    “對了,差點有一件事忘了。”周靜筠今晚一直在想着林相,太子這幾件事,倒是把她現在能辦的事給忘了。

    靈玉以爲她又想到了什麼策略,忙湊到她跟前來。

    “我記得上次玉石賭坊說得禮部尚書家的大公子可還欠着咱們的錢,別忘了讓人去要。”周靜筠眼眸清亮,笑着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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