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久沒人用這個名字叫我了呢,還是我潛意識裏選擇將它忘記,想要從過去裏逃走,因爲無法再擁有。
拍賣師對我說,擁有我的人是幸運的,我能爲他們帶去快樂;實驗員對我說,我有着強大的力量,我能爲這個世界做出貢獻。十束對我說,要我去拯救瀕死的人。
我不知道自己能拯救誰,但我始終記得自己沒能拯救的人。
我想彌補遺憾,這是我答應幫助十束的原因。
可爲什麼我在刪去了士兵們受難的記憶,讓他們回到美好時,會感到更加痛苦?
聽了十束和庫洛洛的話,此前的困惑得到了解釋。
——我也是這些人中的一員,不想要正視自己遭遇之事的人。
在抹去他們記憶的過程中,我也在下意識地質問自己吧,這樣真的好嗎?
我從小身體貧弱,到了要上學的年紀,已沒法行走,不得不使用輪椅。
這是一種不治之症,自我出生就陪伴在身旁。媽媽一直覺得是她的錯。
1987她用念力換來我健康的身體,自此消失了。
我曾無比渴望能夠奔跑,以至於憎惡自己的身體,媽媽一定是看到了我的痛苦,才犧牲了自己。在她去世後,我本會跟隨她的同伴,由於傷心過度,我的能力覺醒並暴走,回過神來,已處在一處陌生的地方。
我明明可以努力逃離拍賣會場和實驗所,但卻偏向消極地等待,等待誰拉住我的手,讓我脫離痛苦。
同時我又在假裝一段令人想死去的過往並不存在,假裝我不是孤身一人,假裝我在好好生活……
又或者,是在等待命定的死亡到來。
我哭了,因爲庫洛洛擦掉了我的眼淚。
遠處炮火聲愈發響亮,突如其來的,前線燃起了一片火焰,天邊也染上了濃重色彩,簡直就像是要燒燬全部的世界。
我嚇了一跳,往那方向邁了一小步。
庫洛洛擡手捂住了我的耳朵,低下了頭,貼在我的額頭上。
又是一聲轟鳴,隔着他的手掌傳入我的耳中。並不清晰。
我還是顫抖了一瞬,不知是否是被海風吹的。
一直都是我對他人這麼做,按着他人的臉,貼着別人的額頭。
我才發現,在這樣的姿勢下,我只能望着對我這麼做的人,眼前的人用黑黢黢的眼睛盯着我。
我的呼吸快要停住了,看向其他地方更是艱難。
“你爲什麼哭?”他問我。
我像是被蠱惑了,度過了泣不成聲,只留下哽咽。
“是麼。”他一字一頓,簡直像是要將我的痛苦消化,也讀懂了我的心,“我有一羣同伴,他們和你我一樣,都沒有家人。和我去流星街吧,我會把你介紹給他們,你也可以考慮加入我們。當然,不是強迫。”
我眨了眨眼睛,他慢慢地鬆開了我,接着又朝我伸出手,手指緊合,裏面像是放着什麼。
他張開手,在他的手掌裏,躺着一塊石頭。
鮮紅的石頭,與空中的極光藍綠相映,普通卻又耀眼,就像是我缺失了的那部分。
“我在島上找到的,極光沒有的顏色,給你。”他將石頭放到我的手的手心,隨即朝我伸出手,紳士般說道:“回去吧。”
簡直就像是哄小孩嘛,但我就是小孩。
我望着庫洛洛,在海浪拍打石頭的嘩啦聲中,牽住了他的手。
我沒有戴手套。
這是兩年以來,我第一次徒手觸碰有着溫熱的手。
原來被誰用手拉住是這樣的感覺,我連這都忘了。
時間已過凌晨,森鷗外怒氣衝衝地站在我們的房間裏。
一片黑暗,燈光忽然亮了起來,他看到我身上沾滿了血污,臉色更是立刻就沉進了馬裏亞納海溝,像是要殺人。
“她沒有出事。”庫洛洛說:“下次不會了。”
他提前將森鷗外要說的話堵了回去,熟練得像是重複多遍,目光卻又誠懇,帶着令人信服的感覺。
森鷗外第二次注意到這少年:“你應該在前線。”
“我昨晚就要回來,人手不足又呆了一段時間。”庫洛洛平靜地述說。
“倒也無所謂,今天正午就會宣佈戰爭結束,你和我離開,至於你,”森鷗外看着庫洛洛,“聽從軍隊的調遣,回你來的地方去。”
也就是說,我們要分開了。一切來得太快,沒有做好準備,明明我纔剛剛得到。
握着庫洛洛的手用力了些,雖然相處的時間不長,總歸還是……
“結束?是宣佈投降?”庫洛洛問。
森鷗外不認爲這個詞適合在此刻說出口,不過還是接道:“你們很快就會知道,有私人買下了這座島。已經在談判桌旁討論了許久,結果不會變。”
“二十分鐘後出發。”森鷗外是對我說的。
他還有其他要交代下去的事,說十分鐘後來接我。
庫洛洛朝森鷗外點了下頭,待他出去後,庫洛洛刻鬆開了我的手,將門關上,到了牀旁,將身上的裝備悉數卸下。
他的動作迅速,像是很着急。
我走到他身後,滿臉疑惑。
“當然是要走。”庫洛洛像是後面長了眼睛,看到了我的神情。他檢查着牀單上的槍和匕首,以一副理所當然的語氣說:“他不會送你回實驗所,只可能把你留在身邊,繼續被他利用。”
可這裏是孤島,就算能順利登上離開的船……
他幾乎是我曾經期望的,我多希望有人能拉我一把。
可是,我已經知道自己在逃避什麼了。我不想再靠任何人的施捨活下去。
“我真正的任務,不是照顧你。”在我猶豫時,庫洛洛已清點好裝備,重新將它們別在了更合適的位置,轉身走到我面前,俯視着我:“而是在和你分別時,殺了你。”
我望着他,並不太驚訝,想來實驗員認爲我太危險,不能讓我落入他人手中。我可以理解。
他對我笑說:“你覺得我會殺你嗎?”
從前的我,說不定會就這樣順從庫洛洛的決定。
但也是他的話讓我清醒過來,在這隻有黑夜,對我來說,是明亮若我生命般的島嶼上,我重新擁有了自己。
在沒確認我能夠真的已經成爲獨立的人前,我不能和他走。
“庫洛洛=魯西魯。”
我打開雙脣,讓儲存了兩年的聲音流淌而出。
他望着我,眼睛稍微睜大了一些。
“謝謝,然後忘了我吧,直到我們下次再見。”我拉過他的手:“我會好好生活,你也是。”
形狀不規則的紅色石頭掉在地上,“嗵”的一聲,像隕石擊穿地球,打開了記憶的寶盒。
阿萊塔的視線模糊,看到伊路米的臉在眼前放大。
“爺爺,”他湊近了她,黑色的杏仁眼一眨不眨,“她看上去不行了。”
怎麼就不行了,阿萊塔的視線還在搖晃,發生了什麼……
“讓老夫看看。”另一張臉映入了阿萊塔的眼中,銀髮的老頭摸了把鬍子:“欸,這可真是失誤啊,當然,是你小子的失誤。”
爺孫倆絮絮叨叨,上空是浮動的雲朵,映照在淺藍色的天空之下。她像是飛起來了,怎麼可能……
阿萊塔再次失去了意識。
同一時間,流星街,庫洛洛清醒過來,睜開眼睛。
“又熬夜了?”幾步開外,飛坦的雙手揣在口袋裏,袖子上挎着一個食品袋,鼓囊囊的。
庫洛洛環顧四周,房間空蕩,手邊是散落書堆,放在層層堆積的白色牀單上。
毫無疑問,這是他的據點之一。
“……我怎麼了?”庫洛洛用自語般的聲音說道。
腦袋裏回放着影像,清晰無比,他卻從未見過。
“叫了你好幾聲才醒。”飛坦將手拿離口袋,把袋子放到地上,以爲是和他說話:“他們讓我拿這些過來,看書別太晚嘍,我最近打遊戲都有收斂。”
庫洛洛看了眼飛坦,說:“不是因爲書。”
飛坦“啊”了一聲,見庫洛洛沒有繼續說的意思,也沒多問,放下東西走了。
庫洛洛從破了的豆制軟沙發裏坐起,伸直手臂,站起身來,簡單活動了身體。
片刻,他從口袋裏拿出了那串項鍊。
紅色寶石在項鍊上晃動着,在陽光下顯出了鮮亮色澤,確實地出現在眼前。
庫洛洛盯着它看了一會兒,腳步一轉,走到角落的櫃子旁。
櫃子是房間裏少有的傢俱之一,一直放在那個位置,沒人去動。木頭放久了風化掉屑,庫洛洛抓住了最下方的抽屜把手,將它拉開。
緩慢的動作,像是帶着一絲決心。
——斑駁的底色,一塊石頭安靜地躺在裏面。
深紅色的,形狀並不規則。
他從常暗島上帶回來的石頭,但總覺得它應該屬於誰,因此一直隨手放在這裏。
兩塊石頭並列,完全可以肯定是同一塊。
涌入他腦海中的不是夢。
實驗所,阿萊塔,都是他的記憶。
同時響起來的,還有此刻依舊縈繞在他腦海中的歌。
孩童的聲音,女孩的歌聲。她說,她的母親經常帶她去公園划船,那時總會唱起這首歌,她將這首歌作爲送別他的禮物。
“……阿萊塔,”髮絲散落額前,日光落下淺淡陰影,庫洛洛蹙起眉頭,“你做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