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事如此慌慌張張?”王夫人猛地放下筷子,一臉不悅地看向來人。
卻見那婆子紅着眼眶,高喊一聲,“宮裏的貴人……去了!”
“什麼?”賈政一時間門根本不曾想到那處去,只皺着眉頭不滿地斥道:“貴人怎麼了?傳個話都不會傳,說的什麼晦氣話。”
“不是……貴人她當真是去了!薨了!”
“什麼!”王夫人猛地站起身來,動作幅度太大以致凳子都被帶倒發出了“砰”的一聲響,可此時此刻她卻也顧不上那麼多了,三步並作兩步上前一把抓住那婆子的手,死死瞪着她怒道:“你給我說清楚,究竟是打哪兒聽來的小道消息!若叫我知曉是誰在詛咒貴人,我非扒了她的皮不可!”
“老奴不敢啊,是宮裏傳出來的消息,咱們家貴人當真撒手去了,這會兒靈堂怕是都搭起來了。”
“轟”的一聲,王夫人霎時只覺一陣天旋地轉,接連退後幾步險些栽倒在地,幸而被丫頭攙扶了一把。
賈政也傻眼了,“貴人年紀輕輕的怎麼就突然去了?怎麼這樣突然?”
事實上賈元春身子不好在宮裏早就不是什麼祕密了,可誰叫賈家無人在朝根本沒有任何消息渠道呢,是以一直以來也不曾聽到消息,直到此時人死了方纔傳了信兒出來好叫家裏人知曉。
夫妻倆還在愣神中,一旁的賈寶玉卻是更先一步接受了事實,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跺着腳怪道:“早說何苦將大姐姐送進那喫人的地方,如今可是信我了?好好一個姑娘家纔不過二十多歲就撒手人寰,也不知究竟是受了多大的罪吃了多少苦頭才如此……若有來世,倒不如託生在一戶平民百姓之家。”
“元春!我的元春啊!”王夫人猛地爆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哭嚎,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得是肝腸寸斷,“我可憐的女兒啊!老天爺你開開眼,將我的元春還回來罷!”
賈政亦不禁紅了眼眶,卻還是斥道:“小聲些別叫老太太聽見了,老太太身子不好經不住這樣的噩耗,都給我閉緊了嘴不許透露給老太太知曉,否則我可饒不了你們!”
然而最終老太太也還是知曉了。
倒不是誰有意,而是這一家子實在不是那麼會遮掩的人,尤其是王夫人和賈寶玉,一個喪女悲痛欲絕,一個又生性乾淨到近乎透明的一個人,哪裏能瞞得住呢。
自打幾次打擊之後賈母便徹底癱在了牀上,幸虧賈政是個孝順的,故而賈母倒也未曾遭什麼罪,雖比不上過去生活的奢靡,可一應喫穿用卻也都是家裏所有人當中最好的。
眼看着人一天天有轉好的跡象,誰想冷不丁聽聞這樣一個噩耗,當時人就昏死了過去,再次醒來之後整個人肉眼可見的沒了精神氣兒。
“老太太年歲太大了,經不住大悲大喜的刺激,如今……你們家中子孫有空就多陪陪老太太罷。”
大夫雖未明說,可這話裏的意思卻再明顯不過了——老太太顯然已是到了熬日子的時候。
賈政不禁悲從中來,當場老淚縱橫。
卻誰知厄運彷彿根本還不肯放過賈家似的。
也不知究竟是賈元春的死終於又讓康熙想起了寧榮二府在內的這些國之蛀蟲,亦或是清理那些包衣世家抄家抄上了癮,毫無預兆的,一堆帶刀官兵直接上門將人全拿下了。
莫說是圍觀百姓,就連他們自己家的人都還懵圈呢,可當奉旨辦差之人掏出一個小本本一條一條念出犯事記錄……寧國府的賈珍賈蓉父子、榮國府的賈赦賈璉父子、王熙鳳、分出去的王夫人等有一個算一個誰都沒跑得了,還有賈家其他衆多族親亦是如此,這些年來都犯過什麼事兒都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
說這賈家簡直滿頭小辮子都算是低估他們了,那可真是半點兒不帶遮掩的,一個個行事高調猖狂至極,簡直令人瞠目結舌。
不過這樣的倒也好,想收拾了隨時就能收拾,什麼由頭都不必費勁去找,隨手一抓一大把。
當官兵衝進賈政家中時,得知了寧榮二府被抄、全家上下通通被打入大牢等候發落這一消息,本就在牀上熬日子的賈母當場就一口氣沒上得來,竟是直接蹬腿去了。
賈政見狀頓時如遭雷擊,撲上去哭得驚天動地,又道:“還請官爺開恩,容我好好安葬了我家老太太再……”
“不成!皇命不可違,還請二老爺配合,莫叫我等爲難。”
貴爲超一品國公夫人,生前享福享了幾十年,誰想臨了駕鶴西去竟落得個無人收拾的地步,何等淒涼。
聽聞消息後,林黛玉沉默了許久方纔緩緩舒了一口氣,淡淡道:“這般也好,老太太一把年紀了又癱瘓在牀,若是進了大牢也必定是撐不過去的,眼下……也好,省得遭那大罪。”
“父親,我……我想去送老太太最後一程。”
“應當的。”林如海並未反對,嘆道:“雖說咱們家跟賈家的恩怨早已不是什麼祕密,可如今賈家落難,老太太身亡,再揪着那些恩怨就該是咱們家的不是了,好歹老太太也是你的嫡親外祖母,你前去幫忙收個屍妥善安葬了也是應該的。”
“爲父已經交代下去準備了,你且去換身衣裳,一會兒隨爲父前去。”
當然了,能幫忙收個屍就算仁至義盡了,想要什麼盛大的葬禮是絕不可能的,況且賈家犯了事兒,皇上也絕不會允許賈家之人風光大葬。
不過無論怎麼說也總比那般孤零零地躺在牀上等着腐敗發臭好太多,一副薄棺草草下葬固然淒涼,卻好在也算是入土爲安了。
預料之外卻似乎也是情理之中的,林黛玉並未曾哭泣。
那些情分,終究還是早已被消磨殆盡。
“天快黑了,回罷。”
林黛玉點點頭,走了幾步忍不住輕聲問道:“父親,賈家的那幾位姐妹會如何?”
“她們是姑娘家,又小小年紀手裏不曾犯過什麼事兒,皇上不會對她們如何的,待事情塵埃落定便應當能夠安然出來了。你也不必太過掛心,爲父打點過了,總不會叫幾個小姑娘平白受辱。”
前後約莫也不過個把月的功夫,寧榮二府衆人的判決結果便下來了——賈珍賈蓉賈赦三人欺男霸女草菅人命作惡頗多,皆被判了斬立決,出乎預料的倒是賈璉。
這人平日裏看着不着調兒一肚子花花腸子,任誰瞧着都不像是個好人,可事實上他貪財好色是不假,甚至可以算得上是色中餓鬼般的人物了,偏卻竟從未強迫過任何人,要麼是那樓子裏花錢的姑娘,要麼就是你情我願的良家媳婦。
至於說財……倒是爲了財幹過些上不得檯面的事,可卻也遠還未曾嚴重到那個地步,至少像他老子那般爲了幾把扇子就將人活活逼死的事他是絕幹不出來的。
總而言之,這人瞧着不像個好人,事實上也的確不是個好人,品行瑕疵極多,卻又還不曾壞到底。
除此之外最叫外人瞠目結舌的卻還得屬二房的王夫人,這是唯一一個被判斬立決的女眷。
當初甄家的那筆財物終究還是沒能瞞得住,只憑這一條就足以送她上斷頭臺了,其他包括放印子錢這一項在內的零零總總加起來亦是一筆難以償還的鉅債,其膽大妄爲手段之狠辣着實令人驚駭異常,竟是比賈家的一衆男人還要“強”上不少呢。
行刑那日,賈璉去送了最後一程,將他老子及賈珍賈蓉父子的屍首都收斂入棺之後才發現,旁邊王夫人的屍首竟還悽悽慘慘地在地上趴着呢。
“她家裏未曾來人?”
興兒搖搖頭,咕噥道:“聽說政老爺放話了,他不認這個毒婦,誰都不許來收屍。”
賈璉愕然,又問:“那寶玉呢?他也就當真不曾來?”
“寶二爺那性子……出了名的軟,最是畏懼政老爺如虎的一個人,哪裏敢呢,況且聽說他自打從牢裏出來之後人就有些不太正常,整日裏呆呆愣愣的像是失了魂兒似的。”
賈璉皺了皺眉,看了眼王夫人死不瞑目的腦袋,頭疼道:“那王家也沒人來?”
“不曾瞧見。”
“……”
賈璉是徹底無奈了,總不能就叫人這麼曝屍荒野被野狗分食了吧?
正當他猶豫着打發人再去買一副棺材來收斂時,卻見薛姨媽和薛蟠下了馬車,身後跟着幾個人擡着一副棺材。
“果真不曾有人來爲她收屍?”薛姨媽看了眼地上的屍體就不忍再看第二眼,四處環顧一番,蒼白的臉上不禁露出一抹冷笑來,“臨到這時,最親近的丈夫、最疼愛的兒子竟誰也不肯出面,這一輩子活得可真夠失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