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陰陽 >第2章 天色已欲無限好1
    這是一條通往旭國的京城升梁的石子路。

    此時,這崎嶇不平的路面正在八隻揮灑汗水的馬蹄下極輕微地震動着。

    路面飛速後挪,時不時崩起幾粒小石子。它們滾落在一團團黃煙中,讓人想起駿馬在淺溪中跳躍所濺起的水花。

    感謝這兩匹辛勤的馬,它們使馬車得以在這條人煙隱匿的蹩腳荒道上疾馳。

    車中獨坐一人,其交領下的青色布料覆蓋勾勒出一塊貼着肌膚的長命鎖的輪廓。若是能將這銀鎖取出細細觀摩,就可窺得其表面花紋團簇地鐫刻着一個名字:“吳邊落”。

    往下看去,窄袖青衫掩着一條霜白長裙,裙尾將將覆上腳踝,只露出一點麻履尖——這是個姑娘。

    粗略打量,十歲出頭、未及豆蔻;細細看去,身材尚小、容顏未開——面目清秀,並無驚豔之資;靜素天然,不加珠翠爲飾。

    鬢邊兩股長髮在腦後合成一縷紮成小髻,以束住披散的青絲;渾身上下,只有烏雲垂墜樣的小髻中閃出一抹流光月影,那是一支刻着玉蘭花紋的半鏤空素銀簪。

    吳邊落瞌着眼睛,斂神內視——

    清氣納於肺,與水谷精氣合爲宗氣,灌入心脈;

    脾氣流入胃,化生水谷爲精微,相攜上輸至心肺;

    宗氣與精微合肝膽脾共耕於心田,生絳火聚於中丹。

    中丹田內,精微入脈化氣血,腎精歸肝成清血,氣清二血交合入血府。

    脾氣攝血循行於脈中,內至五臟六腑,外達皮肉筋骨。

    心陽上升,至上丹田以化神;血氣上行,至此而養神。

    髓海聚先天陽氣,藏神於內。

    心陽下沉,遇上行之腎陰,合而下丹田生。

    元氣由此運入任脈、督脈、衝脈,又經十二經脈週轉于丹田之間。

    吳邊落將這三種分別以心、腦、腎爲中心的內力流轉方式稱之爲“氣府周天”、“神府周天”和“精府周天”。

    人軀如陸,經脈似河,丹田擬湖海。此三者以三焦循回,外納自然之精而內斂其華。

    在這麼多天的刻意收斂與引導下,吳邊落的僞裝已經卓有成效——

    “氣府周天”的運行已經將“神、精府周天”完全遮掩藏納,而“神、精府周天”又反作用使得“氣府周天”的外感弱化。

    現在,即使有人出手試探,也只會覺得現在的吳邊落不過是一個氣血旺盛了些的小姑娘而已。

    坐在馬車中唯二的座位上,吳邊落的舉動已經與普普通通的閨閣少女沒有什麼分別了。

    爲了撐起身體以維持平衡,她不得不將雙臂在身側崩緊,同時左右手用力握住身下木板的邊緣,以至於本就削瘦的指關節完全凸起。

    而即使如此,她纖長的軀體也免不了如風中勁草,隨車晃動。

    況且這座位不過是一塊一邊懸空、剩餘三邊皆嵌在車壁裏的長方木板而已。以管窺天,馬車與這簡陋的座板一脈相承:

    除了角落中藏着的簡易木箱,車內勉強算得上裝飾物的,就只有兩側那堪堪可以讓一個腦袋通過的單開扇木窗。

    它們此時正緊緊閉合着,以拒絕車外怒濤擊石般奔涌在半空的塵土。

    這條石子路遠離官道,表面極不規整。吳邊落忍受了四五天的顛簸,已然心如止水。

    在上一處暗驛,義父上車,在吳邊落對面的車座上與她閒敘幾句,就起身下車作別。

    自那時後,車伕就不再藏拙,展現出他瘋了樣的高超車技——

    那在石子路上磕碰着的簡陋木車,在他的駕馭下,得比海淵巨浪尖上的小舟還要跌宕起伏,讓空中疾掠而過的飛鳥都歎爲觀止。

    偏偏吳邊落還不能置喙什麼。一是這車伕乃義父的心腹,而非自己的下屬,她不能、也懶得替父教人;二是爲了處理突發的利益交割,她委實在南方耽擱了不少日子,時間不多了。

    吳邊落必須在今日戌時前趕赴京城城門,以參加掖採。

    旭國京城升梁內即將舉辦的掖採,是每三年一次、旭國皇庭從王土內廣招家世清白品貌無暇的處子入宮爲婢的大型採選活動。

    除夕前夜,由各地縣衙送上待選名單,層層上遞至京城內侍省,再由內侍省批覆,決定最終會被送到京城的選女名單。

    從元宵節開始,選女就會由各地縣衙遣人護送,向京都啓程,路尤其遠者可特許先行。而無論遠近,都需按內侍省下發的時間至城門口。即春分前一日,也就是二月初七,從辰時至戌時。

    吳邊落隨機到的時間是二月初七戌時,也就是今日黃昏。

    都城京官或是五品以上官宦家的女兒都是不屑於走掖採這條路子的,集芳宴就可使她們得窺聖顏。即使是最不濟的地方小官吏之女,也可通過“添花”僥倖成爲皇帝的妃嬪。

    因此,掖採的參與者大多是工商富農之女。

    她們或是富貴在身想更添榮華,或是走投無路想奮力一搏。

    而更有第三種別有用心之輩——皇帝年少,“集芳”“添花”未開,後宮空虛——這種恰巧的時機下,有小心思的人可不會少哇。

    吳邊落長嘆一聲,將身子往後挪了挪,開始由衷地希望升梁的水更渾一點,纔好方便她前去摸魚。

    閉上眼睛,吳邊落的思維又沉澱回那個使她生活至今所認知的一切變得迥乎不同的夜晚:

    作爲義父唯一的孩子,她自小在山中避世,學習那些特殊而又繁多的課業,向來篤定自己會在某一天接手義父那對人身心健康不甚友好的組織,直到今年元宵。

    二十一天前,元宵節的夜晚。

    吳邊落把自己裹得暖暖和和的,右手握着鐵釺子的木柄,來回翻動埋在爐灰裏的烤紅薯。

    爐上燒到半沸的水壺肚裏“咕嚕嚕”響個不停。火光明明滅滅,把空氣和光影都薰染得熱乎起來。

    吳邊落的義父坐在一旁,在他的手中,珍貴的早梅正在被切成細丁以便搗出汁來,作爲過會兒加在茶水中解膩的調料。

    屋子裏是靜謐的,雪花融化的細響透不過窗楣的縫隙。

    吳邊落已經聞到了,那躥進鼻子裏,如同沾了蜜的麥芽糖,又像是熟爛了的水果的甜軟氣息。但將紅薯上的浮灰吹去,細細觀察,它那紅褐色中帶點微焦的皮囊上並沒有由內流出的淡琥珀色“眼淚”。

    還不到最甜的時候。吳邊落想着,很有耐心地將紅薯埋回爐灰中,將釺子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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