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掖採的過程中,你們吃了些苦痛,這是我所感同身受的。但我需得告誡你們——等進了東陽城,你們要做的,可比這要艱難百倍。”
“你們只要記得一件事,侍奉好主子;但從不自作聰明的人首先會開清楚一件事——到底誰纔是真正的主子。你們所侍宮殿的娘娘,自然是你們的主子;但今上還未立後,如今後宮最大也最名正言順的主子就是太后娘娘。”
“這些,你們可都要記好了,很很地刻在自個兒的腦子裏。不要因小失大,生出些鬼祟心思。”
說到這兒,細腰的腳步聲輕輕響了起來。她走到選女中,像是想要在地攤上撿漏的古董商,一個挨着一個仔仔細細地上下打量她們的神態。
“從此以後,你們就得謹言慎行、少說多做。要知道,在這天子腳下,件件都是學問,樁樁都有講究。不說那大大小小的宮規,就是奴僕的分類職位與其之間相互的稱呼你們也要牢記。”
“內務府□□與內侍省茲鄰,是鏈接朝堂與後宮的機構,下轄:管理庫房和份例的分福司、審訊查案的呈情司,以及培養訓練奴婢的青日司。這些各種‘司’中的教導管理者大多稱‘公公’或‘嬤嬤’。我們正身處青日司。”
“在後宮中,最多的是小宮女,大宮女甚至是一等宮女都非常罕見,因這些位子多是爲主子們的最貼心的丫頭準備的。大宮女、一等宮女、二等宮女、三等宮女,多如繁星的小宮女。從二等向上纔算是高位宮女,而你們這些剛入選還未學成分殿的,地位比最小的小宮女還要低呢。”
“當然,若是你們能夠常與太后娘娘分憂、與主子分憂,青雲直上也不是隻能在夢中發生的事。”
這般說着,細腰的聲調突然加重,和她的步子一起重重地拍打在姑娘們的心頭:
“但即使再有能力的人,也是要不斷熬着、一級級才能升上來的。不要妄想一步登天。多少前輩姑娘們在小宮女的職分上熬了五年,臨放出宮時才被升爲三等,而更多的人,”
突然傳來鞋子與地面摩擦的“刺啦——”聲響,吳邊落覺得,應是細腰巡視完所有的選女後,來了個急速的轉身,同時她發出一聲毫不掩飾的冷笑:
“因爲那點子可笑的野心,平白成就了花叢裏樹蔭下的一抹紅色。”
細腰停頓了一下,從長方形隊列的西南角重新拐到正前方,繼續道:“在稱呼上,你們也要注意。”
“奴婢中,只有平位間可以‘我’或者名相稱;上位對下位自稱‘我’,可直呼對方的名;下位對上位自稱‘奴婢’,若上位爲大宮女或一等宮女,則稱對方的名再加上‘姑姑’的後掇,若上位爲二等及以下,則稱對方爲‘某某姐姐’。”
所以,可以根據人彼此之間的稱呼來初步判斷他們身份的高低是嗎?
“至於宮中的律法?宮外是什麼條例,宮內就是什麼條例。”
“宮中的衣裳服飾也是一門學問。若是你們升了階,自有專門的書冊爲你們解惑。在這裏,我只簡單地說幾句,你們可得記好了。”
“最末等的小宮女皆是長袖青短衣配碧絲帶,外可加碧色小襖,下衣是肥闊霜白裙褲,三等宮女與小宮女基本相同,只多了青翠色繡嫩綠蘭草的外衫。”
“只有高等宮女纔可自制新衣,但只能用規定的顏色和主子賞賜的布料,”
細腰又頓了一頓,吳邊落低着頭,正好注意到她的腳尖輕輕對碰了一下又分開。
“俗話說:‘金不如玉,銀不當金。’各樣飾品中,頭面是有規定和講究的。我們這些主子的奴才,大都只用銀飾;銅飾不可用,免得賤了自己的身價;金飾不可私自打造,只能由主子賞賜,且得升到高等纔可佩戴。”
“明面上的一應首飾,除特別的賞賜外,不可與主子有重,也不可褻瀆祥瑞。”
說着,細腰扶了扶自己頭上簪着的並蒂海棠:“像我這枝有着並蒂祥瑞的金絲纏花簪,就是這次掖採前,主子特賜給我的。”
細腰重新坐下,端起一邊的茶盞,抿了一口,茶蓋與盞邊碰撞出清脆的響聲。她把茶盞放回一旁的小石桌上:
“你們,暫且先知道這些。下面就得給你們重新賜名了——既到了這,就把從前的事都拋去吧——無論是好是壞。”
“現在恰是早春,萬物初生。你們恰好是四十人,不如應這酥綠的景緻,就以‘菱鯉’、‘雨露’、‘亭閣’、‘泊舟’爲名。”
細腰站起來,踱步至衆姑娘面前:
“第一排,從左向右,你們分別叫菱角、菱苗、菱藕、菱禾、菱臺、鯉尖、鯉芽、鯉草、鯉露、鯉池;第二排,……;第三排,……;第四排,……。”
吳邊落正好在第一排左數三的位置。不,現在應當稱爲“菱藕”了。
趁着細腰走到菱藕身後,爲後三排賜名的時候,菱藕擡起眼皮,隱晦地打量起四周。
這院子中間的空地,不大不小,鬆鬆地放下四十個人剛剛好。主屋正北,東西南各有一長方形屋子,緊貼院牆。
這院落的正門位於南牆東角,西北角處還有一小門半掩着。東北角有一小屋,門開着,可見其內簡單的鍋竈。西南角的小屋內則似有浴桶和恭桶。
正屋前有一張圓形石桌,石桌上只擺了一隻青花茶壺和一隻白瓷茶盞,右側是面朝南方的木質靠椅,正是細腰之前坐的地方。
院子四角有四盆茂盛的蘭草,而四條長屋的門邊分別有一口大水缸,北風拂過,其中有微粼閃動。
細腰擬定好所有人的名字,就端着步子,走到隊伍的西北角。她又轉向大家道:“你們這四十人按我命名的順序,分別入住北、東、西、南四屋。”
菱藕心下有了計較。
這種格局的院落向來尊卑分明:正屋爲主,東屋較尊,西屋次之,門所在的一邊最次。而細腰將‘菱鯉’、‘雨露’、‘亭閣’、‘泊舟’分置這四屋中,想是對於我們已有了評價。
而在這垂花門後的六個院落中,此院居中軸線東側,且正屋坐北,正門朝東南,在六院的格局中也屬上上等。
看來自己留給細腰的印象相當不錯呢。
這九個室友,也值得交好。
細腰環視站在自己面前的四十個姑娘,見她們皆低眉垂首、未有反駁之意,遂對衆人道:
“你們先進自己屋中熟悉熟悉,稍後會有嬤嬤把你們那些通過檢查的行囊包裹等物拿過來,順便送來晚飯。記住——她們都是你們的前輩,禮不可廢。一言一行都需時刻留心,莫要丟了我的臉面,也誤了自己的前程。”
說罷,細腰來到西北角門前,又想起什麼似扭過頭補充道:
“沒有許可,你們禁止出院門,院內也不可嬉笑打鬧。”見衆人頷首,向她拂腰行了告別禮,她就打開角門出去。
門外傳來了落鎖的聲音。
以“菱鯉”爲名的十個人,在旁人羨慕嫉妒的目光下,帶着些喜悅急切的情態,走進正屋。
吳邊落、不,現在應當稱她菱藕了,瞥了眼正屋門,一怔,她又轉過身環顧四周,這才注意到這四個屋子的門都沒有栓鎖。
鯉草在屋子中央站定,高高昂起頭,左右轉動看遍了整個屋子。接着,她“噫”了一聲:“姐妹們,這兒真真不錯,竟然沒有什麼灰塵。哇——”
另一邊,菱禾打開最西邊的櫃子,裏面儼然是十牀被子。她把頭埋進去聞了聞,發出沉悶的聲響:
“真的很不錯!這被子沒有黴味,且外罩質量尚佳。內膽揉着像棉花,雖是用舊了的,沒那麼保暖,但這個天氣也夠了。”
當大家都興高采烈地奔入屋內,看看這、摸摸那時,吳邊落裝作研究門環的樣子,一面打量屋子的構造,一面觀察着屋子中快活的一羣人。
這屋子稱得上長長的一條:
最西邊是佔了一面牆的高大木櫃,櫃門開向東面,正是被菱禾打開的那一個。其間由四塊隔板從上到下分成五層,每層並排放了兩牀被子、兩條褥子並兩個方方正正的枕頭;
北邊,是牀頭抵牆牀尾朝南的十張矮榻般的牀鋪,爲了節省空間,牀與牀間只隔了兩條腿可以並排塞進去的距離,勉強可放下一雙鞋;
東邊是一排嵌在牆上的十個鉤子,最中間的兩個鉤子下有個放在架子上的木盆,裏面是空的;
南牆開了三扇窗戶,中間最大,兩側較小,窗子不高且插銷在外;窗下有一張抵牆的長桌,桌下塞着一長而窄的條凳:最右側則是屋門。
這時,大家的興奮勁還沒有過去,但已到了搶擇牀鋪的時候。菱藕提起精神,細細打量屋中之人——這時的舉止用來揣摩她們的性格再合適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