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你憑什麼覺得我會同意,而不是被激怒殺了你?”
“憑你剛纔回來救我,你本不需如此的,謝淵。”
“我答應。”虞淵默然片刻,邊走邊認真道,
“但醜話說在前頭,幫你帶消息只出現在你死了的情況下。你若能走出去,便用不上我;一路上你若成爲累贅,我不會等你。而一旦你不能同時和我出去,你必死無疑。”
“必死無疑?你進丹鼎是不是別有目的?”
“非親非故的,不關你的事。”
“那好,便先說說我的事吧。”黑暗中枝和長長吐出一口氣,忽然笑了一下。
笑音帶着一股如釋重負的釋然,轉瞬即逝,讓虞淵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
枝和勉強跟上虞淵步伐,聲音恢復一貫的清晰冷淡,
“每隔一百息,我將一個人的名字籍貫以及遺言說給你聽,下一個一百息,你再重複一遍,可好?”
虞淵可有可無地點頭,反正修道之人記性都不會太差。
接下來的一路,凝固的暗色中充斥着兩人此起彼伏的聲音。
時間在濃墨中不動聲色地暗涌,二人的聲音越來越低,神智也在高溫下恍惚起來。
虞淵腳步沉,連靈魂都像被水煮沸一樣灼熱,似隨時會脫離身軀飄然遠去。身後的枝和也不遑多讓,步伐從敏捷變得踉蹌笨拙,踏地時厚重的聲響竟讓虞淵產生了三五人同時跺腳的錯覺。
除每隔一百息的聲音外,二人之間唯有沉默。
那些被段平旭抓來煉丹的死難者有魔族亦有人族,來自天南海北不同地方,有些地名虞淵在書上見過,有些地方甚至拿出最精細的輿圖也不一定能找到。
背到最後,虞淵甚至有些後悔答應枝和的要求。
幾百個人名,幾百個不同地方,橫跨人界十四州與魔界二十八城,光是按照籍貫一個一個去送信,路上耗費的時間就至少三五年。更何況有人說話說得含糊,具是何地還得花費時間去核實。
當然,這種後悔他並未流露出半分。一旦枝和察覺不對,一定會想辦法殺了他。
他縱然不怕,但也無暇和她內耗。最好的辦法還是枝和撐下來,同他走到最後,然後自己去送信。
*
第不知多少日,虞淵連在心底默數的力氣也分不出來,只憑一股狠勁支撐自己不倒,麻木向前走着。
而枝和在說完最後一人的遺言後,終於體力不支,重重跌倒於地。
她已無力再繼續前行。
虞淵腳步微滯,下意識要彎腰去扶,卻被枝和冷淡拒絕:
“別,你我都是強弩之末,此時你若稍微卸力,下一秒能否繼續站起都是未知數。”
“那不想死的話,你就自己站起來。”
虞淵只好站立着將手伸給她。
同行時日中,他已見識到了枝和的倔強,知道她對出去的執念極深,好幾次他以爲對方堅持不住,她都咬牙撐了下來。
這次應該也與以往數次相同。
然而枝和再一次出乎了虞淵的意料。
他等了很久很久,枝和都未抓着他的手順勢站起,反而喚道:
“謝淵。”
虞淵眨了眨眼,遲滯的神經反應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枝和是在叫他的化名,抿了抿乾裂的嘴脣問:
“有事?”
“你老實告訴我,你進丹鼎是否別有目的?”
黑暗中,明明什麼也看不見,但枝和的視線依舊灼人。
都到這個時候了,自然沒必要繼續瞞下去。
“是,我來這裏是爲了往他的丹鼎投毒,劇毒,藥石無醫神仙難救,所以你要是再不站起來繼續走,一定活不成。”
枝和笑了。
這次不是幻覺,笑音很輕,卻也很長。大抵是在丹鼎灼熱環境中久待的緣故,從她胸腔內發出的聲音像裹挾着粗礪石子的風撞擊鏽蝕銅鈴,喑啞得難聽。
但她卻笑得極其放肆:“所以,你要毒殺段平旭?”
虞淵蹙眉:“我說的話,沒一句是在開玩笑,這毒藥……”
“給你作甚?”
虞淵心裏隱隱有不好的預感。多日同行,他也不想眼看着對方送死。
枝和冷靜淡然的嗓音下是壓抑不住的瘋狂:
“段平旭若投放靈藥,必然是在鼎中心的位置,把毒藥灑在那裏,纔是最毒。反正我已經沒有出去的力氣了,你不如把藥給我,我將它帶回鼎中心。”
“連出去的力氣都沒有了,還有力氣回鼎中心?”
虞淵簡直被她氣笑了。
“繼續往前,我不知道還要走多久,堅持多久。前路無望,與其抱着縹緲的希望走下去,我倒寧願拉着段平旭一起去死。你放心,恨是一種可怕到出人意料的情緒,哪怕我走不動路了,磨斷所有骨頭,喘盡最後一口氣,也要爬回去和他同歸於盡。”
“現在想死了?最開始拼命想出去,甚至不惜殺了我的可也是你。”
虞淵覺得荒謬,還欲再勸,卻被枝和打斷:
“她們的遺言,你會幫我帶到的,對吧?”
虞淵一怔,一路思考着枝和古怪的變化,忽然福至心靈,蹙着眉道:
“似乎從我回去救你的那一刻起,你堅持走下去的目標就變了,從不擇手段拼盡全力地活着出去,變成了監督我記完她們的遺言?爲什麼你不想出去了,有機會活着不好嗎?”
並非他在高溫下燒壞了腦子過分普信,只是枝和恰好在交代完所有人的遺言後忽然倒下過於巧合。
“祕密,非親非故的,少打聽。”
枝和的聲音魔怔中隱帶悲涼,“我已經喪失了走下去的鬥志,你就算不給我藥,我也活不下去,不如給我一個親手報仇的機會,讓我爲殺那個狗賊添一分力。我還有我的所有朋友,那些枉死在他手下的冤魂,做夢都想要有一個手刃仇人的機會,我比她們幸運,機會就擺在眼前,豈能錯過?”
“放心,你還肩負着幫我出去送遺言的重任,你出去之前,我絕對不發瘋打碎藥瓶。”
良久她又緩和了語調,鄭重承諾。
畢竟她狼狽又屈辱地苟活到現在,爲的就是送達朋友們的遺言。
虞淵猶豫許久,終究還是將毒藥和一張符紙交給枝和,告訴她若符紙燃盡,她便能打碎藥瓶。
臨走前他問:“別人都有遺言,那你呢?”
“遺言沒有,遺願倒是有一個。”
枝和用指腹小心翼翼摩挲瓷瓶,眼中清淺的淚剛剛涌起,又被高溫蒸發,
“段平旭死後,立刻毀了紫金丹鼎,莫要多管閒事爲我收斂屍骨。”
“爲何?”
“因爲……”枝和想了很久,終於認真地道,
“因爲我被段狗賊抓來之前也是個清秀佳人,你與我同行數日,彼此之間勉強算得上朋友。若你爲我收斂屍骨時,驟然窺見我的容貌,再聯想到我與你同行的點點滴滴,少年慕艾,難免產生一些不正常的感情……”
“大可不必。這麼多天我們都沒正常說過話,除了你叫枝和外我對你一無所知,產生不了你說的勞什子感情。”
最後虞淵是翻着白眼走的。
而自他走遠後,枝和小心翼翼地捧着毒藥,手腳並用拖着笨重的身軀往回爬。
哪怕地面灼熱燙傷她的皮膚。
哪怕骨堆中的嬰靈啃齧她的身軀。
她依舊一手穩穩地託着藥,四肢並用地,咬牙切齒地,一刻不停地往回爬。
眼中是潑天的恨意,脣畔是癲狂的笑容。
*
第四十九日,虞淵終於觸到丹鼎邊界,存儲的靈力與神力傾瀉而出,蠻橫將西側暗門撕開一條缺口。
乍見天光,他顧不得眼底的痠痛,往自己身上拍了一張隱匿符,隨後藏身護法堂的神像之後,靜靜調息。
不多時,被魔帝叫去商議苦海情報的段平旭匆匆而歸,一到時辰便打開丹鼎,幾乎迫不及待地將丹藥吞入腹中,似乎稍晚一點便會被人發現偷走。
“噗呲——”
暗紅的鮮血從他嘴中噴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