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俠，衣服——”
“來了！”正在劈柴的虞淵應了一聲。
這三天裏,他不是沒嘗試過走出桃源村。但整個村落似乎被下了什麼奇異的禁制,每當他走到出口時，意識便會歸於沉寂,第二天醒來時又出現於放牛郎的瓦房中。
他對此地知之甚少,暫時無甚頭緒，索性等待酬神祭禮的到來。
小桑將一張惡鬼面具以及袍服遞給虞淵。袍服是棕褐顏色,領口處繫着五彩絲線,穿在身上顯得寬大,身形難辨，再加上人人一張的面具,更加認不出誰是誰來。
“快換上衣服,我們就可以出去玩了！”
這是虞淵有記憶來第一次在白日行走於桃源村。
出了土坯房往北走一里，便是烏壓壓一片排列整齊的房子,明明是陽光燦爛的天,總讓人覺得隔了一層霧,朦朦朧朧瞧得不甚清楚。
村中唯一一塊鋪着青石板的空地上，高臺早已搭好，着白色華服的神明與披黑色斗篷的疫鬼於其上持劍比鬥,每有金鐵交戈之聲響起，臺下便爆發一片叫好。
待高臺上的神明將疫鬼“斬殺”後，他便以柳枝爲憑,向臺下揮灑聖水賜福。
“願超脫輪迴，得道長生。”華服神明在高臺上閉目賜福。
“願超脫輪迴，得道長生！”底下戴着儺面的村民山呼吶喊。
虞淵在浪潮一般的呼和聲中按下手上的雞皮疙瘩，聯繫到桃源村中怪異之事，只覺場面有些弔詭，也有些惡寒。
他低頭似不經意地問小桑：“民間的酬神祭禮無外乎祈求風調雨順亦或平安喜樂，怎的桃源村祭禮祈求的如此不同？”
小桑似乎從未想過這個問題，皺着眉思考片刻：
“大概是村子裏既不愁喫也不愁穿，大家過得都很幸福，所以祈求的東西也大了唄。反正酬神祭禮就是大家聚在一起熱熱鬧鬧地玩嘛，將願望說得大點沒什麼，實現了很好，不實現也不虧，不是嗎？”
虞淵默然片刻，垂眸看着小桑，一時無言。
他總不能告訴對方他們祭的神有幾分本事，“長生”的願望似乎真的實現了，不過是以一種另類的方式而已。
“你說的外鄉人大概會在什麼時候，在哪裏出現？”
他粗粗略過這個話題，故作好奇。
既然有人能進來，那一定也有出去的方法。這也是虞淵耐着性子等到現在的原因。
周圍喧聲震天，小桑拉着虞淵的袖子走出人羣，擡手指了指被紅線與銅鈴封鎖的桃花林，聲音中不無期待：
“就在那片桃花林後有一條青黑色的山縫，傳說中神明派遣的使者會從裏面走進來，在酬神祭禮舉行的三天裏和我們待在一起，考察我們的品性。在這三天裏，我們要很小心地不揭穿他們的身份，所以叫他們外鄉人。等離開的時候，他們就會挑一部分虔心的村民帶走侍奉神明。少俠你覺得我怎麼樣，我救了你，一定算是個好姑娘吧，不知道神明大人會不會選中我？”
“別人選中你，你就敢跟他們走嗎，性子真虎。”虞淵失笑。
“要是哥哥沒被選中的話，那我也不去了，他在哪裏我就在哪裏。”小桑補充道。
“以往被帶走的人會去哪裏？”
這個問題似乎觸及到了什麼關鍵，小桑臉上表情一滯，眼裏有片刻的迷茫與掙扎：
“……我不知道。但村子裏，好像從來沒有少過一個人。”
她說完這句話以後，陷入深深的沉寂，苦思着這從未注意到的問題，嘴裏喃喃地念着什麼東西。
虞淵正待細聽，放牛郎卻從桃林深處走出，略微木訥的眼冷冷睨了虞淵一瞬，才用寬厚的手掌摸了摸小桑的腦袋，輕輕道：
小桑恍然回神，興奮地叫了一聲哥哥，在放牛郎表示自己同客人有話說時毫無戒心地離開。
她走之後，紅線纏繞的桃林前就只剩下對峙的放牛郎與虞淵，上千枚銅鈴雜亂搖響，讓人的神思忍不住地分散錯雜，放牛郎沉沉開口警告：
“不要試圖利用我妹妹做任何事，否則我不會對你客氣。”
在虞淵過分配合極度安靜的這一次時間循環裏，放牛郎也終於察覺到了異樣。
見對方開門見山，虞淵也不打算藏着掖着，試探道：
“你們究竟是什麼？”
“人。”
頓了頓，放牛郎又補充道，“普通人。”
虞淵嗤笑一聲，轉身就走。他又不瞎，能聽不出來對方在搪塞他麼？
“等等。”
正當他要離開時，放牛郎從背後叫住他。
“不知客人今日可否幫我一個忙？我被村長叫去佈置神龕，抽不開身，勞煩幫我將老黃牛帶到山上去，順便在黃昏時割一揹簍青草。不會也沒關係，小桑會幫你。”
“支開我？”
虞淵眼珠一轉，愈發篤定所謂“外鄉人”一定事關重大。
“您要是這麼想也可以。但若是出現在祭禮上，還被人發現你不屬於這裏，你不會比前幾次好過。”
放牛郎說完，也不等虞淵反應，背影漸漸消失在桃林深處。
＊
“喂，少俠，你怎麼心不在焉的？”
離桃源村不遠的山苞上，一整個下午，虞淵都盤腿坐在老黃牛的背上，望着遠處出神。
“今天下午會有神使……我是說，外鄉人來咱們村子，你是不是也想去瞧瞧？”
小桑手上捻着一根草屑，趴在地上逗弄螞蟻，
“說實話，我也想去，可惜哥哥實在抽不開身。不過放心好了，他們要在村子裏留整整三天呢，等明天，明天我一定帶你好好逛逛！”
她像個小大人一樣安慰虞淵。
虞淵收回目光，摸了摸小姑娘的頭。
小桑的確是個善良可愛的好姑娘。如果虞淵在夜探桃源村時沒看到她像怪物一樣在門上抓撓拍打，留下一串串帶血的掌印和抓痕的話。
不只是她，每到入夜，放牛郎放在虞淵食物裏的迷藥“起效”後，桃源中的村民都會化爲失智的怪物，在村內四處遊蕩。
世上沒這樣的普通人。
但一到白天，他們卻又變成了真真正正的人，有呼吸，有心跳，有溫度，還有，情感。無論從什麼角度去試探，他們都正常得太不正常了。
虞淵眸色轉深，對小桑的觀感一時複雜。最終他還是彎起眼對她道了聲謝。
不遠處村落桃林前傳來震天呼喝，一時壓過山苞上草葉窸窣之聲，老黃牛懶洋洋地哞了一聲，轉頭看了一眼，又繼續低頭嚼草。
“應該是外鄉人來了。”小桑小跑兩步來到坡前隨虞淵遠眺。
＊
“這裏就是所謂的桃源祕境？”
一行容家子弟在容肆的帶領下走出祕境入口後，舉目便見桃花林外圍了烏泱泱一羣人。
“嚯，祕境裏爲何會有人！”有人怪叫道。
修真界常識之一，祕境要麼是洞天福地自然成形，要麼是大能身死自造墓室。在人間，前者說難聽點叫做挖礦，然總能挖出不少天材地寶；後者講缺德點叫做盜墓，常能獲得前輩傳承法寶。
當然，鑑於修真界和人間的基本法不甚相同，前輩們傳承自身絕學，考驗後輩靠的就是祕境，他們也樂於自己的遺蹟被人尋得，所以你情我願的事，不能算盜。
但無論是天然形成還是人造祕境，都有一個共同點——祕境中可能有千奇百怪的兇獸，長相各異的妖魔，殘存的魂魄，逼真的幻境，但絕不可能出現人。
尤其是用神識仔細查看也和普通人一般無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