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漏一顆顆掉落下襬，與夜空中漫天星辰相映。
明朝雪沉浸心神揮灑畫筆。
她經歷過最深沉的痛楚，在病牀上動彈不得眼睜睜看着名義上的愛人與別人親熱。全世界的誤會伴隨污言穢語壓垮，她曾在深夜痛哭，也在求死不得求生不能中跨過生死輪迴的路。
她終於看見靈魂深處濃重的怨恨，恨的不是他人，而是自己。恨自己有眼無珠、恨自己錯信小人、恨自己沒守住家族時代的傳承。
濃烈情緒如雪山崩塌從心底迸發、通過畫筆源源不斷涌動。不可阻擋、一氣呵成。
滴答。
透明水珠劃過臉頰滴落地面。
明朝雪擱置畫筆，手臂隱隱作痛，遲鈍注視面前糅匯心血的畫作。每一筆都流淌着不堪的過往、深藏的血淚。
整個世界在她眼中逐漸模糊，墨發雪膚的美人神色冰涼，冰涼到麻木的寒涼，直到一陣溫暖觸碰到側臉。
明朝雪眨了眨眼，恍然回神，看到一直陪着站在自己身邊的人。
千羨歡換了套修身黑襯衣，奪目容貌加上勾起的薄紅脣畔，好似爲黑夜誕生的血族。
就是這樣一位華貴英俊的人，腰間卻繫着的粉色圍裙、頭頂着廚師白帽子，邊角還綴着一圈圈的花紋。
這破天荒格格不入的裝飾讓明朝雪沉重思緒中斷，啞然片刻。
“喏。”千羨歡一眼看出面前人所想，無奈扯了扯圍裙，將手中溫熱杯子遞了過去。
“看在我熱了三回的份上，請賞臉喝一口吧。”
那是一個泛着鮮甜香味的杯子，合適的熱度勾出腹中飢餓，讓明朝雪不自覺捂了捂肚子。
完全沉浸的作畫讓她忘記時間錯過晚飯，明朝雪啞聲道謝後接過，看向這觸碰自己臉頰的熱度來源。香噴噴的鮮湯可口，溫熱從喉口直直涌入心間，又從冰涼五指流淌往復，讓全身都暖了起來。
“你一直在這裏等？我剛纔沒注意到……”明朝雪捧着冒熱氣杯子，十指連心的溫暖讓她話語柔和，“你可以先回去的。”
“留你一個人做任務，我回去睡覺？”千羨歡挑眉嗤笑，“這算什麼人。”
說好的團隊任務，就算是無法插手也該在旁邊陪着站一天。
明朝雪擡頭看了看夜空，又瞅了瞅面前人。
搭檔這光彩照人的模樣放哪都是焦點，偏偏她忽略了整整一天，此時天都黑下泛起星辰。
只是對方這幅裝扮實在是讓她不得不好奇，“你還換了一套衣服？”
“嗯，有點熱。”千羨歡取下帽子，在冰涼夜裏明晃晃扯謊起來臉不紅心不跳的。
明朝雪默默凝視他，淺色眸子澄澈如鏡。
“……好吧。”千羨歡唏噓嘆口氣，升起由衷敬意，“會做飯的人真是厲害。”
他帥氣的軍裝制服全毀在廚房，比第一次高空跳崖還危機四伏，雞飛狗跳之下被逼到全副武裝，狼狽得不願回想。
明朝雪微微笑了起來。
也許是腹中飢餓被溫暖安撫、也許是指尖溫度太過舒適，她覺得面前裝飾怪異的人偏偏意外得順眼，在涼夜裏溫暖地燃燒。
“這是我們的畫。”她飲盡鮮湯不再多笑話，錯開身，露出偌大畫作。
傾注一天心血的圖畫正靜靜立在畫架上。
這是一副顏色極其鮮豔的畫作。
無邊無盡的紅色佔據整張圖畫，深深淺淺的紅好似灼灼火焰熊熊燃燒，幾乎要燒出畫框邊緣，宛若一座懸空的火焰山，囂張燃盡觀看者的魂魄。
原本被顏料污濁的正中，由無數層紅色勾勒出一隻展翼的神鳥。七顆明滅閃爍的星辰爲支柱，撐起神雀骨髓脈絡，綿延出燃燒不殆的深紅火焰。
早已一波波炸裂的彈幕在此時又掀起熱烈沸騰。
『！！難以置信！——我眼也不眨重複好幾遍還是不敢相信，這是魔法吧是魔法吧』
『靈氣四溢！從晦暗一點點疊塗成火焰的紅，鳳凰浴火』
『等等，我怎麼看到一隻只的鬼？我瞎了？啊啊啊圖畫邊緣怎麼到處都是鬼？？！』
深紅字體猛然炸起一波又一波驚恐，彈幕紛紛調整角度。
從側面細細望去，火焰佈滿無數只猖狂惡鬼。深深淺淺的火焰下方是原本的污濁，沉積出大片陰面獠牙凶神惡煞的邪魔。一晃眼，美不勝收的烈火轉瞬變爲陰暗。再一晃眼，可懼邪戾張牙舞爪、百鬼夜行。
“朱雀。”千羨歡薄脣微挑，溫情從脣舌中吐出畫中物的名字。
鏡頭切換角度由側面轉正。偏南側，朱雀在惡鬼焰火中振翅，由層層火焰組成的長長羽翼絢麗豐碩、高昂輕音似乎從眼睛直直穿透到觀衆耳膜，又深深墮入心口，轟動靈魂的顫慄。
一時間，無論是百鬼夜行還是邪戾哀嚎，都在神雀火焰下燃燒殆盡。
偏轉的視野再度掀起彈幕浪潮，無數字體覆蓋屏幕，整整齊齊打出四個字。
『浴火重生！！』
“我很喜歡這幅畫。”千羨歡的欣賞不加掩飾，深黑眸子倒映出一片熊熊火光。
他的確是很喜歡這幅畫，喜歡這畫作中暗藏的死志。
“死亡是一切的歸宿，這幅畫很棒。”他重複，笑意不再明朗，反而沾染深沉的黑、卻更爲真切。
明朝雪詫異看了他一眼，沒想到搭檔能看出這畫作的真意，點點頭輕聲迴應：“是啊。”
這不是歌頌浴火重生。
朱雀是不會浴火重生的、鳳凰也不會，這是神雀在用生命燃盡一切，包括它自己。
“死亡沒什麼不好的。”千羨歡朗聲大笑，在黑夜中他笑得燦爛，簡直能掀起一場風暴，“我們這一生，無論汲汲營營機關算計，還是庸碌無爲苟且偷安，所做的一切都會奉獻給死亡。”
他食指抵在脣前，漆黑眼眸微彎，薄脣勾起的笑意深沉，蠱惑人心。
“死亡是一切的歸宿。”
千羨歡在月光下愈發英俊，像黑暗生長勾魂攝魄的妖異，又丰神俊朗得讓人恨不得頂禮膜拜。
會有人願意爲了他的一句話、一個笑去赴湯蹈火萬死不辭。真正意義上的萬死。
明朝雪偏了偏頭，澄澈眸子注視搭檔難得顯露的真心，覺得他真是比自己還要瘋。
她經歷過前世痛楚，將所有情感埋葬在皚皚冰雪覆蓋之下，而對方倒是更像畫中的朱雀，能在第一時間燃燒肆意。不知道這到底是經歷了什麼，纔能有這份深藏的瘋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