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劃總是趕不上變化。
肖沉怎麼也想不到移植的那個眼睛會和自己的身體產生排異反應,明明花鏡那些怪物身上的器官他都接受良好,而這次他竟然發燒了,一連幾天都昏昏沉沉的,根本做不了什麼大動作。
他只能偷偷溜出去找到智腦,憑藉着獵人的訓練輕巧地避開了監聽,給學院發送了情報。只是這到底是不知道多少年之前,肖沉根本沒有任何把握學院能收到他的消息,只能賭一把。
這也是他目前能做到的唯一一件事情了。
而且因着他們的情況太過特殊,那些人乾脆把他們兩個單獨隔離起來,時時密切地觀察他們兩人的情況。
這裏太過安靜了,除了黑暗和寒冷,與他們相伴的就只有彼此。
肖沉想起之前探查時遇到的蟲族的痕跡,眼眸微沉。他想,也許他找到了突破的方法了。
他悄聲告訴海諾,沒注意到海諾抿着的脣。
男孩的長髮披散着,眼睛被紗布遮住,只露出尖尖的下巴,看起來像極了一隻落魄的貴族長毛貓,蔫巴巴地對着他的方向,看起來惹人憐愛極了。
肖沉覺得內心軟了一片,像是有隻貓軟乎乎地蜷在他心裏,他一時又覺得安寧舒適,一邊胸腔內又有什麼東西酸脹地疼着,他說不清楚這種感覺是什麼。
海諾看不見肖沉的樣子,眼眶內蟲族的眼睛也不安分。他摸索着碰了碰肖沉的身體,語氣故作輕鬆地問道:“如果我將來真的變成了蟲族,你會覺得我噁心嗎?”
肖沉頓了頓,誠懇道:“事實上,我的職責是殺蟲族。”
如果海諾真的成了蟲族,那問題就不是噁心不噁心這麼簡單的事情了。
“那你會殺了我嗎?”海諾歪着頭,被厚厚紗布纏着的眼睛‘望’着他。
肖沉微微愣怔,他一直都在有意無意地迴避着這個問題。
如果是以前的他的話一定會殺了海諾,不管這個人有什麼苦衷,但是現在他有些猶豫了。
那麼多事情都隱隱暗示着蟲族的事情似乎沒有那麼簡單,他沒有辦法不去細想。
海諾看不見肖沉的神態,他只察覺肖沉沉默了很久,他的心沉了下去,已然明瞭肖沉的答案。
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打算改變什麼。
海諾忽地勾起了脣,故作輕鬆道:“那我就只能努力不成蟲子啦。”
他撒嬌似的抱怨道:“你這麼兇,我要是成了蟲子一定會死得很慘。”
肖沉張了張嘴,他剛想要否認什麼便被喊走去檢查眼睛的情況了。他有些複雜地回頭看了一眼海諾,不知道爲什麼,他總覺得海諾似乎很在意這個問題。
肖沉走後,海諾收起了面上輕鬆慵懶的笑意,蒼白的臉色讓他看起來更顯妖冶。
他微微低着頭,冰涼的指尖隔着一層紗布輕輕觸碰着換過的眼睛。
他喃喃地自言自語,聲音輕不可聞:“騙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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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沉乖順地躺在檢查的椅子上,身邊的人匆匆忙忙,房間中機器工作的聲音不絕於耳,那些人注視着數據神情興奮極了,肖沉仔細去聽還是聽不懂他們說的專業術語的含義。
“這個實驗體簡直太完美了,和實驗室我們培育的胚胎簡直一模一樣……”
肖沉閉着眼安靜地躺着,一邊分心地聽着,一邊悄無聲息地偷偷釋放着精神力小心探查。他的精神力只恢復了一點,能做到這樣就很費力了。
他的精神力停在一個房間之外,不知道爲什麼,這裏面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吸引着他。
他的精神力莫名地感知到一股混着菸草的烈酒味道,他覺得熟悉極了,一時卻想不起來自己曾經在哪個地方嗅到過這種味道。
那味道淡極了,很快便消散,肖沉幾乎都以爲那不過是自己的錯覺。
“可惜了,那個胚胎還是用那個人的基因,可惜不知道哪個步驟出了問題,成活率太低了。”有人抱怨道。
肖沉感覺自己愈發煩躁起來,他的腦子開始疼痛起來,渾身各處都傳來陣陣鈍痛,他太過熟悉這種感覺了,3S訓練的時候,他幾乎每時每刻都在這種痛覺中煎熬。
腦海中有什麼東西包着薄薄一層膜,他感知得到,但他怎麼也看不清楚那是什麼。
他的那隻換過的眼睛也開始疼痛起來,肖沉似乎嗅到一股玫瑰的香氣,他的精神力不受控制地胡亂衝撞起來,他難受得要命,腦海中只有要看到那房間內究竟有什麼的執念。
“怎麼回事!實驗體的各項指標都在飛速上升,再這樣下去他的身體會承受不了的!”
“眼睛!他的眼睛不對!”
衆人驚慌失措,急忙給肖沉注射藥劑,可是完全無濟於事。
“再加量!”有人大吼。
肖沉已經無暇估計那麼多了,他的耳邊嗡鳴作響,脣邊隱隱滲出血跡,另一隻原本的眼睛若隱若現地顯現出鋒利冰冷的蛇瞳。.七
那裏面到底有什麼?爲什麼會讓他那麼熟悉,爲什麼會讓他如此發狂?
爲什麼會讓他只是用精神力探查就如此的……悲傷?
肖沉從喉管中擠出痛苦得不成語調的哀鳴,紅着眼睛用精神力一下一下地撞進那扇門。
換過的眼睛發着燙,他大概是疼出幻覺了,眼前竟真的出現了那房間的景象。
房間昏暗,只有一個個巨大的透明容器在發着光,裏面都是些肉塊一樣不成形狀的東西。只有一個容器內有一個人形生物,微微睜着眼,眼神虛無,不知落在何處。
肖沉忽地安靜下來,整個人像被丟進了深海,他徒勞地張着嘴喘.息,卻汲取不到絲毫空氣。
他瞪着眼睛,看着那昏暗房間內唯一的人類幼崽外形的生物,疼痛又像煙花一樣炸裂在身體的各處,這次卻不是3S訓練的疼痛。
他的身體在被那些人不停地注射着各種藥劑,渾身連上了不知道什麼用處的器械,可他渾然不覺一般,靈魂早就脫離了□□,只愣愣地盯着那個容器內的生物。
良久,他開口,嗓音乾澀地輕輕呢喃:“大哥……”
那一瞬間,他似乎真的站在這間房內。
他並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說出這樣的話,這似乎是刻在這具身體中的本能一般。他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這樣做,可一開口,他的眼睛便兀地流下淚來。
他手忙腳亂地張着手去接那些滾燙的液體,淚水重重地砸在他的掌心,順着他的掌紋墜落。
……他在哭?
可是爲什麼?
他絲毫沒有發覺他已然身處幻覺之中。
肖沉的腦子暈得什麼都思考不了,耳邊嗡鳴更甚,他似乎又嗅到了那股熟悉的烈酒的味道,他循着味去找,猛然卻停在了一個同樣巨大的容器外。
那裏面浸泡着一團小小的肉,插着錯綜複雜的管子,還在一鼓一鼓地跳動着,彷彿真的有生命一般。
肖沉忽地覺得一股冷意順着腳底攀爬而上。
他記起來自己在哪裏嗅到過這個味道了:
那是他自己的味道。
“這……是我。”他愣怔道。
他忽然覺得噁心極了。
肖沉的頭愈發地疼了,他哀嚎着翻滾起來,紮在身上的針隨着他的動作脫落,幾個人都按不住他。
其實沒有那麼疼,他受過的傷比這嚴重的多得多,可他不知道爲什麼就是覺得非常疼,有什麼東西鼓脹在胸口處,又酸,又澀,密密麻麻地疼。
他腦海中閃過那個人冷淡的眉眼,他想起了那些冷掉的甜品,他不敢觸碰的蘋果派,被狠狠摔在地上的機甲鑰匙……
他的指尖開始了無意識地顫動,似乎又傳來了指甲剝落的疼。這裏和那裏都一樣的冷,一樣的沒有陽光,肖沉幾乎以爲自己還在晦冥島上,這所有的一切不過是他短暫的幻境。
“啊啊啊啊——!!”肖沉撕心裂肺地哀嚎着,他哭着笑着,就像一個瘋子。
“肖夜楓!肖夜楓!”他嘶吼着,原本的精神力迴歸了本體,衆人皆被這巨大的壓迫壓制得動彈不得。
他捂着臉悶聲笑着,指尖深深嵌入了皮膚裏。
他總算知道,爲什麼父親心中從來都沒有他,爲什麼父親極少回家,爲什麼對他們那般冷淡。
他從來都不是肖夜楓的孩子。
從始至終,他一直是個實驗品,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看不清,他一廂情願,他自導自演,父親從未愛過他。
“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他語無倫次地喃喃,語氣詭異地平靜下來。
“都殺了吧。”他語氣輕飄飄的,垂着眸子,眼神不知落在了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