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塔裏舉辦的跨年舞會上,在江豢剛滿二十歲那年。

    舞池瑰麗璀璨,燈光炫目如星。

    女孩子們身上的水晶飾品閃閃發亮,像無數只驕傲的天鵝,在會場中自如地穿梭。

    江豢自認爲只是個再平凡不過的普通人,他沒有鑽石胸針,更沒有寶石袖釦或者領帶夾,他只穿了一身不起眼的燕尾服,像一隻醜小鴨般縮在角落。

    周遭成年哨向春心萌動,唯有江豢坐懷不亂,左手刀右手勺,站在舞場最邊緣的長條桌前大快朵頤,喫自助蛋糕。

    然後有清甜的味道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有人從他手裏奪走托盤和勺子,不怎麼客氣地丟回長桌上,趁着他發懵的時間點強行與他十指交扣,拽着他往舞池裏走。

    江豢第一反應是我的巧克力蛋糕,你這人怎麼能浪費糧食,然後才注意到邀請他跳舞的人比他高了足足一個頭。

    那是一名江豢做夢都沒想過的好身材舞伴,穿着一身黑色的貼身舞裙,身高腿長,脖頸纖長漂亮。

    “喂,等一下!”江豢叫了聲。

    那人側頭瞥了他一眼,戴着黑色絲質過肘長手套的手臂微微使力,一下把江豢拽進舞池裏。

    他有一瞬間的目眩神迷。

    江豢肢體僵硬極了,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做,只見漂亮得一塌糊塗的陌生人紅脣微啓,俯身湊到他耳邊,喉嚨裏滾出的卻是純正男性的聲線:“摟腰,放鬆,跟着我的節奏走。”

    江豢一個激靈,條件反射般攬住那人的纖腰。

    並退步接維也那左轉,扭胯轉接左轉踢腿,他的陌生舞伴跳得又好又兇,幾乎把整場舞會變成了一個人的秀場。

    江豢探戈只學了個皮毛,又沒怎麼和人練習過,眼下生疏得要命,破綻百出,他的陌生舞伴卻毫不介意,裙襬在舞池中曳出華麗優雅的弧度。

    江豢從沒意識到一首曲子居然這麼長,只覺得自己像個被丟來丟去的破布玩偶,他有點缺氧,他頭暈目眩。

    可能是因爲舞池太熱,也可能是因爲他的陌生舞伴太過迷人。

    他的陌生舞伴顯然注意到了他要暈過去的情況,不高興地哼了聲,下一秒,江豢肩膀一沉,有什麼東西跳了上去,還用自己的尾巴尖掃了掃江豢的脣角。

    江豢立刻意識到,這是他陌生舞伴的精神體。

    塔中規矩甚多,其中有一項就是不要在未經允許的前提條件下觸摸他人的精神體。

    精神體是不會主動親近別人的,江豢這輩子碰過的精神體屈指可數,反過來被精神體主動碰觸更是頭一遭。肩膀上的精神體小巧又毛茸茸,雖然隱藏着身形,他卻能清晰地感受到精神體柔軟的毛髮。

    這玩意相當有效地轉移走了他的注意力,讓他……更方便被對方丟來丟去。

    一曲畢,江豢終於結束了自己人生中第一次的被注目禮。

    就像上場一樣囂張,他的舞伴鬆開他的手,依舊昂着驕傲的脖頸,像一隻優雅的天鵝般跟他行了個禮。

    江豢二十二年來從沒做過這麼出格的事情,也沒同時被這麼多雙眼睛注視過,他根本不知道那天是怎麼結束的,隨着新舞曲在會場中飄蕩,前一曲的鬧劇很快散場,舞池恢復紛紛擾擾,唯有江豢一人念念不忘。

    他匆忙擠出舞池,卻只見到那人高挑漂亮的背影,趁着其他人沒注意悄悄離開了禮堂。

    像個迪○尼在逃公主。江豢自娛自樂地想。

    後來江豢才知道,和他共舞一曲的人原來是塔裏的傳奇人物風滿袖。

    哨兵通常會在十四歲那年分化完畢,風滿袖卻不一樣,風滿袖直到二十三歲才被強行送進塔裏,學習哨兵生存的基本知識。

    根據他從各處聽來的流言,誰都不知道風滿袖是在幾歲時分化成的哨兵,只知道那人把哨兵敏銳的五感當做天生的恩賜,靠驚人的自制力在普通人中隱藏自己。

    直到一名出色的嚮導前來拜訪風滿袖的父親風屹,風滿袖才被迫暴露了自己哨兵的身份。

    風滿袖從進塔起就一直是塔中的傳說,就連江豢也聽過這人的名字。

    聽說這人形如鬼魅,神出鬼沒;聽說這人明明已經進塔數月,卻無時無刻不在想着逃脫。

    老校長存在了多久,塔就存在了多久,原本是個與世隔絕防守嚴密的地方,卻爲了防止風滿袖的逃離而翻修了好幾次。

    最後一次是老校長親自出馬,才把風滿袖從塔附近抓回塔裏,也是從那時起,風滿袖終於開始安分守己,沒再嘗試過出逃的事情。

    風滿袖這個人實在是太奇怪太特立獨行了,和江豢簡直是兩個極端,他根本沒想過自己的生活居然會和這個人出現什麼交集。

    直到下一次理課。

    風滿袖穿着一身純黑的連體潛水服,身體線條極爲優越,在老師講課的時候百無聊賴地坐在沙灘上擺弄沙子。

    今天的理課講的是浮潛,江豢不由自主地走了神,眼看着風滿袖飛快地用沙子堆出一隻肥胖的貓咪,又一巴掌按平,露出個不耐煩的表情。

    江豢不由自主地露出一個微笑,又眺向一望無際的大海。

    江豢是很喜歡理課的,因爲他從小在塔里長大,幾乎沒怎麼見過外面的世界,所以每一次理課都像是一場充滿未知的旅行。

    結果他的視線被風滿袖擋住了。

    “……嗨。”江豢的瞳孔縮了縮,下意識地跟風滿袖打了聲招呼。

    風滿袖也不答話,用戴着露指手套的手指梳理了下半長不長的頭髮,漆黑虹膜眨也不眨,死死地盯着他看。

    江豢被看得有點尷尬,沒話找話道:“還記得我嗎?我們在之前的舞會上跳過一支舞。呃,我叫江豢。”

    風滿袖還是不說話,眉心顰起一個小小的褶皺,抿着脣,死死地盯着他的臉,像盯着一道千古難題。

    直到很久以後江豢才知道,那道千古難題其實不是他的臉,而是風滿袖自己——風滿袖太習慣於在幾秒鐘內看透一個人完整的一生,這是被動技能。對別人而言,與風滿袖的相處可能只有幾分鐘那麼短,但對於風滿袖而言,卻像是七年之癢那麼膩。

    而江豢是一股清流。

    江豢的這張臉乍一看很普通,沒什麼驚豔之處,但他是那種越看越耐看的長相,在這短暫的對視之中,江豢完全沒在風滿袖這兒出現色衰愛弛的常見走向。

    江豢被盯得全身發毛,又本着息事寧人的習慣不想把事情惹大,只能矗在這兒供風滿袖端詳,就在他徹底忍無可忍之前,風滿袖終於對他伸出手,問的卻是毫不相干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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