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豢沒開燈,從口袋裏掏出手機,先切成夜間模式,一手擋着屏幕光按開手機。

    哨兵對光線的敏感度不低,按理來說這點亮度已經足夠把風滿袖叫醒,江豢耐心地把張慕陽給他發來的那一長串彙報看完,他肩膀上的風滿袖還是沒有醒來。

    就如同風滿袖所說的那般,排查監控沒有半點結果,他們哨兵對這種‘被觀測感’相當敏感,總能分辨出監控死角,遊走在充滿攝像頭的社會邊緣。

    不過沒有線索也算線索,至少證明了兇手的確是個反偵察能力很強的哨兵,是和江豢他們一樣的科班出身。

    只要是在琅市生活過的哨兵,必然會在琅市留下生活痕跡,血鞋裏的確殘留了少許可能是兇手的dna,此時尚在比對中,不知道什麼時候纔會出結果。

    江豢只有左手能動,一隻手艱難打字,苦口婆心地勸張慕陽和其他人排好班,別太激動了,能休息儘量休息一會,這任務不是多加會兒班就能有結果的那種,身體更重要。

    張慕陽跟江豢的時間不算短了,但這還是第一次跟這種惡性的s級任務,小孩一直沒睡,見江豢給他回了消息,忙打了個電話過來。

    再按掉也來不及了,張慕陽的電話吵醒了江豢肩膀上睡着的風滿袖,男人漆黑的眼珠還是迷茫的,咕噥了句什麼,顯然還沒睡醒,像只黑貓般在他肩膀上蹭了蹭臉。

    然後兩個人同時僵住了。

    暌違三十年的前男友在我肩膀上撒嬌怎麼辦,在線等,挺急的。

    尷尬多少是有點尷尬的,被前夫枕在肩膀上睡了幾個小時這種事情放到誰身上不尷尬?

    以前的風滿袖從來不覺得拿江豢當抱枕是什麼大事,枕了就是枕了睡了就是睡了,江豢被躺累了就把風滿袖往旁邊一推,風滿袖根本不會醒的,繼續睡,說不定什麼時候睡一半再蹭回來,再往他懷裏鑽。

    這一秒江豢其實多少有點心酸。兩個人分是分了,可小動作小習慣一時半會兒很難改變,風滿袖是哨兵,哨兵對誰的接近都挺敏感的,唯獨江豢是個例外。

    在他倆還好着的時候,用風滿袖的話說,那就是江豢的心跳聲是最好的催眠劑,希望江豢能好好保持心臟健康,不要心律不齊。

    那時候誰能想到他居然會和風滿袖走到今天。

    江豢到底還是那個寵辱不驚的江豢,他看也不看風滿袖一眼,淡定地解開安全帶,打開車窗。

    蟲鳴音一下子從四面八方傳來,空氣裏滿是雨後那點潮溼又清新的味道,獨屬於夏夜的熱浪涌進車裏,吹散了那點空調的冷意,也吹散了他們兩個之間那點不可言說的曖昧不明。

    江豢能感覺到風滿袖的目光在他的襯衫上不停地遊移,然後問了句什麼,嗓子太啞,江豢沒聽清。

    不過耳朵沒聽清不代表不能意會,江豢想了想剛纔在手機上的時間,點點頭道:“你的推測沒錯,大概四個小時吧。現在還不到十二點。”

    老校長給的名字叫關海,按年齡算已經年過半百,是一名登記在冊的琅市嚮導。

    江豢和風滿袖一前一後地找到關海所在的那層樓,懷揣着擾人清夢的罪惡感卡在半夜十二點整按響門鈴。

    那邊答話很快,喇叭裏很快吧嗒一聲,有男聲說:“哎這就來,等稍等。”

    單元門自動彈開,有衣着乾淨儒雅的男人親自下樓迎接,中年男人戴着無框眼鏡,一見他們就笑了:“老校長說了你們要來,走吧,跟我上樓。”

    江豢立刻開啓客套話模式,擺出一張‘抱歉打擾你了’的臉,還沒來得及開口說話,就見身邊原本已經走進樓道的的風滿袖突然機敏地向後一跳,又重新回到月色的沐浴裏,目露警惕。

    江豢一臉慘不忍睹。

    哨兵依附嚮導而生,嚮導的地位大部分情況往往比哨兵稍微高一點,不過代價則是嚮導要爲哨兵服務,只要遇到落單哨兵,一定要第一時間爲哨兵樹立屏障。

    江豢看也不看風滿袖,只揚了揚眉毛,低頭看了眼表。

    十一點五十七,很好,還沒到明天,風滿袖在一天之內連續兩次讓嚮導用精神力給他擦了皮鞋。

    關海哪受過這種避如蛇蠍的態度,臉色頓時有點難看,這表情江豢可太熟了,每次風滿袖惹完禍後對面那人多半都是這幅表情,只能江豢來打圓場。

    “不好意思啊,他有病,他對嚮導過敏。”江豢抱歉地笑笑,“不用給他屏障,他自己能忍。”

    關海閉了下眼,理解地點點頭:“那是我冒犯了。請進吧,門輕點關,這棟有好幾個孩子今年高考。”

    關海家裏不大,滿地是電線,幾乎沒有多少落腳的地方,家裏不是顯示屏就是文件夾,偶有機密一閃而過,江豢眼睛不敢亂瞟。

    “我其實是檔案室的員工,負責一些文書上的工作,”關海的聲音從廚房裏傳來,“和你們sehs算是同一部門下的雜兵,你們的調令基本要在我這裏先轉一次手。”

    江豢附和了幾聲,看關海拿了兩個一次性紙杯過來,給他倆一人倒了一杯熱水,兩手在乾淨的抹布上蹭了蹭:“抱歉啊,招待不周,我家太亂了。”

    “沒有沒有,”江豢忙道,“您能半夜接待我們我們已經很感激了,叔。”

    江豢這句叔的本意是拉近一下距離,卻沒想到關海聽到這個詞後先笑了,眼角的魚尾紋堆在一處,細細地品了一下這個稱呼:“叔。”

    江豢抿脣,不太確定自己是不是說錯話了。

    從睡醒之後便一直沒說過話的風滿袖終於遲遲開了口,男人溫熱的呼吸噴在江豢耳邊,低聲跟他解釋:“他在塔裏只比我們小兩屆。”

    江豢耳朵很敏感,最受不了風滿袖這麼跟他說話,但礙於有外人在場,他也不敢躲得太明顯,只能強行把注意力集中到關海身上。

    “是,小兩屆,”關海自嘲地摸了下自己的臉皮,“但你們還年輕,我卻已經老了。”

    江豢檔案上的年齡是24+27,雖然總壽命沒變,但臉皮姑且還是24歲的臉皮,正是年輕力壯的好年紀。

    如果當年沒有參與速凍,那麼他今天的樣貌應該跟關海差不多。

    如果當年他沒有跟風滿袖分手——停一停,沒有如果,眼前的任務更重要。

    “不說這個了,”關海雙手合十,誠懇道,“你們這個時間來找我肯定是有原因的吧?老校長沒明說,我能幫你們什麼?”

    有了老校長的名義在前,江豢不需要再違規解釋任務內容,只簡單提了句他們要找當年塔裏一層用於辨別剛分化的孩子是哨兵還是嚮導的篩選器。

    關海摸了摸長出少許胡茬的下頜,若有所思道:“……篩選器的製作圖紙雖然已經被銷燬了,但我腦子裏應該還能剩點,如果給我時間和材料的話,我應該還能再做出來一個。你們什麼時候要?”

    “不是這個意思,”江豢忙否定,“我們不是想要篩選器這個東西,我們想要的是當年塔被推平後篩選器的去向。雖然老師說塔裏大部分物品已經被銷燬了,但篩選器應該逃過了一劫,您能幫我們找到它這些年的流通情況嗎?”

    關海爽快地點了頭,把最近的顯示器拍亮。

    “那沒問題,雖說當年的記錄我手裏沒留檔,但可以用我寫的軟件抓取塔中哨向物品的轉手情況。不過能查歸能查,可能得幾個小時。兩位學長——”

    關海話音未落,風滿袖砰地一聲開門出去了。

    江豢也跟着站起來,比了個打電話的手勢,苦笑道:“有勞了,有消息第一時間給我打電話。”

    風滿袖沒走遠,而是正坐在車裏,坐副駕駛,雙腳踩在座沿上,抱着膝蓋,把自己蜷成一個團。

    琅市的夏夜其實不算太難熬,但風滿袖額頭上的汗量多得不正常。

    江豢看一眼就知道風滿袖是怎麼回事——這人在逞強,明明精神圖景紊亂得一塌糊塗,卻強撐着不肯讓江豢給他梳理。

    這種情況其實很好解決,隨便一個c級嚮導都能應急,只要幫哨兵屏蔽部分五感,再用精神力進行安撫,哨兵便能恢復原本的活蹦亂跳。

    就算沒有嚮導在身邊,哨兵也有兩種方式進行緊急處置,一是在白噪音中陷入深度睡眠,二是打一管嚮導素。

    既然風滿袖說什麼都不肯接受他或者關海的精神力,這附近又沒有哨兵專用的白噪音休息艙,那麼眼前解決辦法便只剩下了一個。

    江豢身上帶的東西並不多,不過他好歹是科班出身的嚮導,從小被教導有幾件東西不能離身,比如早上用過的撬鎖器,比如嚮導素注射器。

    就算嚮導用光了所有的精神力,依舊可以使用嚮導素注射器抽出身體裏的嚮導素,作爲燃料,讓戰場上的哨兵繼續發光發熱。

    這是塔命令每一位嚮導常備嚮導素注射器的初始原因,江豢還以爲自己這輩子不會有用上這玩意的一天。

    他盯着車裏面色蒼白的男人看了會兒,摸出嚮導素注射器,一針扎進自己的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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