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園。

    風滿袖從車上跳下來,把腦袋上裹着的繃帶拆下來,扶着車身,緩了好一會兒,眼前那點金星才完全消失。

    還是大意了,醫囑開給他至少要在病房裏躺三天,結果風滿袖當天就跑出來了,還不怕死的開車上郊外,這會兒不難受不頭疼是不可能的。

    不過再怎麼難受風滿袖也忍了,要讓他在牀上乖乖躺三天,這點破事兒一直卡在他喉嚨裏,風滿袖寧可選擇當時手術的時候沒救回來。

    麻醉劑雖然控制了他的身體與精神圖景,卻控制不住他的靈魂,隨着對外物觀察的時間逐漸拉長,他和他肉身的聯繫也越來越小。

    那時候是死是活就只在一瞬之間,所有儀器全部報警,眼看着手術室裏的醫護人員瞬間忙碌,風滿袖其實有點想笑,笑這種行爲的無意義,笑他這漫長一生的荒唐。

    要不是精神力在隔壁樓裏捕捉到江豢的身影,風滿袖也許就真走了,但他曾經的嚮導還在這兒呢,他捨不得。

    嘔吐感終於消失了大半,風滿袖把繃帶纏在手上,開車後蓋,從裏面把剛買的鐵鍬掏出來握在手上,往墓園裏面走。

    這裏是風屹給他的答案。

    雨比他剛出來那時候小了不少,溼潤細雨溫柔地沾溼了風滿袖的肩膀髮梢,墓園裏幾乎見不到什麼人影。

    地上墳頭倒是一個接着一個,大部分野草瘋長,顯然已經有很多年無人打理過了,就像一片荒墳。

    風滿袖曾經來過這裏一次,在三十年前。

    長靜墓園裏埋的普通人寥寥無幾,大多是哨兵嚮導,他陪着江豢來看江豢合葬在一處的父母。

    那時此處尚且人聲鼎沸,見不到今天這幅衰敗的模樣,行走在路上的哨兵嚮導也有很多,一對對一雙雙,他和江豢混在人羣裏,他好像就沒那麼特別了,只是哨向中芸芸衆生的一員,是與江豢結合的哨兵。

    風滿袖其實很不能理解這種朝拜墓碑的行爲:人死了就是死了,神識脫離了軀殼,開始前往另一場嶄新的旅行,舊人卻看也不看神識一眼,只乾巴巴地對着空蕩蕩的軀殼哀悼。

    他向來是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換來墓園裏大部分人的怒目而視,江豢一把扯住他的耳朵,讓他噓,然後小心翼翼地給其他人點頭致歉。

    耳朵被擰得很痛,風滿袖小聲抗議,說明明就是這樣的,你知道我說的是對的,你不能因爲我說了實話而懲罰我。

    然後呢?然後發生了什麼來着?風滿袖摸了下自己潮溼的脣。

    然後他得到了一個漫長卻不含侵略性的吻,在江豢父母的墓前。

    風滿袖記憶力超羣,哪怕長靜墓園大變樣,他也依舊精確地找到江豢父母的墳頭。

    墓碑本身沒什麼變化,周圍雜草也不多,有近期祭拜過的痕跡。

    風屹給他的情報只有這個墓園的地址,沒告訴他能在這裏找到什麼,風滿袖想了想,往旁邊走了幾步,果然看到了他想找的東西。

    左右無人,風滿袖把手上的繃帶纏緊了點,開始親手挖墳。

    他其實知道土地下面的答案,畢竟土地上的墓碑裏刻着呢,寫着江豢也寫了風滿袖,怎麼看怎麼是他們兩個合葬的墓穴,提前預約好的那種,坐落在江豢父母的墓旁,上面只刻了生年月日,死亡日期空着。

    那是江豢三十年前替他們想好的結局,生時活在一處,死後也要併骨。

    是他辜負了。

    風滿袖咬緊牙關,不去看墓碑上的刻字,只一味地往下挖。

    來都來了,他想親眼看一眼,看看墓裏埋的到底是不是黑豹的屍體。

    自從他一週前和江豢毫無障礙的搞了一炮起,風滿袖就一直在懷疑他和江豢的結合沒有完全破裂,而是處於一種假性破裂的擱置狀態,不然江豢的精神圖景也不會對他大敞四開,任憑他予取予求。

    破裂也好,擱置也罷,風滿袖始終沒找到直接的證據,他看不到江豢的精神體,黑豹沒有撲到他腿上撒嬌求撓求抱。

    有關精神結合的研究早就隨着時代的變遷而無聲無息地消失在歷史的長河裏,風滿袖沒有找到任何可供考據的資料,眼前的棺材是唯一能證明他推論的證據。

    最後一鏟,風滿袖終於挖到了棺槨,他把鏟子丟到坑外,雙手掀開棺材板。

    “滿意你看到的嗎?”他聽到坑外有人問他。

    曾經被風滿袖擼過千百遍的黑色大貓此時正安靜地躺在棺材裏,四肢僵硬,沒有腐化的跡象,眼睛半睜半閉,無機質的眼珠只露出一半,不像屍體,更像個沒有生命的物件。

    他的猜測是正確的,他和江豢的結合果然沒有完全破裂,只有結合狀態的哨向才無法對彼此隱藏精神體。

    “你的精神體死了。”他對坑外的人說。

    有雨水滴在風滿袖的額頭上,啪的一聲,對於哨兵而言幾乎可以被稱爲巨響,風滿袖脆弱的精神圖景微微動盪。

    坑外的江豢嗯了聲,也跳進坑裏,一手按住黑豹冰冷的屍體,笑了下:“死了,死於哀悼期。三十年了。託你的福,要不是你挖墳,我沒想過這輩子還能再見它一次。”

    這就是江豢,哪怕他幹出挖別人墳頭這麼離譜的事情,江豢不理解歸不理解,卻依舊理所當然地接受他的一切。

    風滿袖沒答話,只有江豢蹲下身,在黑豹頭頂的位置親了口。

    “明明只是個普通的嚮導,卻偏偏有個那麼兇的精神體,當年還有點嫌棄,結果等失去了之後才知道有多想它。”江豢梳理了下黑豹頭頂被弄亂的皮毛,自顧自地上旁邊撿棺材蓋。

    風滿袖只在書上看過有關哀悼期的介紹,只有寥寥數筆,是旁觀者的視角,描述當事人多麼多麼痛苦,最後又多半以雙方的共同死亡告終。風滿袖沒體驗到完整版的哀悼期,他沒過多久便躺進了速凍倉,他沒法用現有的經驗共情江豢所承受的一切。

    “我沒想到你會跟過來。”風滿袖說。

    “費了點功夫,好在你爸給了我地址,”江豢點頭,“我就知道我在醫院裏感覺到的是你。不是指之前我跟你說的背影,而是你的——小祕密,在我和趙醫生聊天的時候,我感覺到了你的精神力。”

    也就只有江豢會爲他做到這個程度,哪怕兩個人現在是已經分手的關係,卻還是會因爲感受到他的不穩定的精神力,不僅翹了心理諮詢,還千里迢迢追他追到墓地,只爲確認他是否安全無虞。

    他無來由地感到些許心虛,江豢在心理醫生前露出的那個表情尚且牢牢烙印在他的靈魂裏,風滿袖抿緊了脣,感受到有某種強烈的情緒從江豢身上傳遞過來。

    “你還有別的想法。”風滿袖篤定道。

    “有,”江豢看了他一眼,眼神坦誠,“我現在在想,如果我在這一秒殺了你,再把你埋進棺材裏,你就不用額外買墓地了。”

    風滿袖忍不住哈地笑出聲,半點沒有生命被威脅的恐懼,雙手交握,搭出個人梯,示意江豢踩着自己從坑裏爬出去。

    成功見到江豢的精神體,哪怕是個死的,風滿袖也算安下了心。

    黑豹死在哀悼期,他的黑貓也爲了維持哨兵的精神圖景犧牲了自己,他們仍然天生一對。風滿袖在心裏洋洋得意。

    隨着時間的流逝,風滿袖在那種超脫□□狀態下的記憶也逐漸變得模糊不清,這點東西不是印在他大腦裏的,縱使風滿袖再怎麼天才,也沒法讓自己保留完整的記憶,只能依稀儲存下當時的情緒。

    是慶幸,是感激,是劫後餘生。

    如果當時江豢不在醫院,風滿袖不確定自己能不能撐得下來。

    江豢永遠不會知道他的存在對風滿袖而言究竟意味着什麼。

    風滿袖手髒,搖搖頭沒抓江豢伸過來的手,自己隨便一撐一躍回到地面上,撿起鐵鍬,把挖出來的土再一鍬一鍬重新填回去。

    風滿袖一向不屑做重複性強的體力勞動,很無聊,但長靜墓園實在是太荒涼了,方圓百里除了他之外只有一個嚮導江豢。

    他總不能讓自己的嚮導來做這個,只能自己慢慢填土,填着填着還真就咂摸出點滋味,有種自己給自己添墳的快樂在裏面。

    代表江豢的那團精神力稍微走遠了點,但一直沒離開他的感知範圍,一直到風滿袖把土完全填平,江豢才慢吞吞地走回來,懷裏抱着兩瓶礦泉水。

    “手。”江豢示意。

    風滿袖沒說話,乖乖伸出髒兮兮的手給江豢洗,洗完一隻洗另一隻,礦泉水衝在風滿袖無名指的馭獸戒上,江豢的動作頓了下。

    其實馭獸戒起的只是個輔助作用,輔助不那麼熟練的哨兵嚮導操控精神體,等熟練之後完全可以摘下去,可風滿袖的習慣卻一直保持到今天,他戴的還是江豢的戒指。

    “我賠給你。”風滿袖突然開口,“你爲了追着我出來,沒看完今天份的心理醫生,我賠給你。”

    江豢擰上瓶蓋笑了:“賠三百塊錢?看心理醫生是隊裏出錢,不是我。”

    “不,賠個人。”風滿袖也微微彎起眼角,讓自己的表情儘量誠懇,“讓我再追你一次好不好,我把我自己賠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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