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神魂受損,脣色極淡,映着額心一抹金,竟流露出幾分以前沒有的脆弱,仿若初霞照耀下的朝露,細膩得要被灼散。
他無意識地掐訣,法相倏地搖晃,搖曳着拖出光暈,他坐在光影中,面如冠玉,淵清玉絜。
此刻,簡世鳶的靈臺、識海一片混沌,好似風暴後的港灣,零落着無數金色粉末。
碎成兩半的神魂被他細緻打磨,截口處瑩瑩玉澤。簡世鳶無法阻止神魂的潰散,與其看它自然消弭,不如自己動手,至少能將它打磨得好看些。
看着只有原先四分之三大小的神魂,簡世鳶沒有一絲焦慮。身體的疼痛,他已經適應,現在能平緩地思考問題。
越是危急關頭,簡世鳶越冷靜。
他思考着修士修補神魂時慣常做法:
一、天靈地寶滋養神魂。
簡世鳶手頭沒有護心草,也沒凝魂花,現在也不可能購得。
二、修煉凝魂養魂祕法。
能修復神魂的祕法都是天地大冊列的大術,籠歸大宗門、世家所有,不外傳於世,簡世鳶求不得。
三、龜息假死,等待親朋救助。
這條明擺着不可行。
四、由人化傀,暫存意識。
變成他人操控的傀儡?簡世鳶不可能接受。
前面似乎無路可走,簡世鳶也不沮喪,反行其道,仔細思考有哪些方式可以磨損神魂。
如意夫人的煉魂術、法陣法器、天火突然,簡世鳶想到什麼。
心魔!
意隨心動,簡世鳶的靈臺驟風急過,掀起無數漂盪的金色粉末,虛空中一雙金色的、無機質的眸緩緩睜開。倏然,靈臺四面八方濃霧乍起,隱隱約約有無數面金色的鏡子從深處,緩緩騰昇。
嚇——
一道巨大的法陣勢不可擋般籠罩靈臺,如巨手,將簡世鳶的靈臺籠絡。金色鏡子無風自動,飛速打圈。
只聽“叮”一聲,無數面鏡子倏地停住,它們定在原地,嗡鳴着,顏色逐漸變淡、輪廓模糊,沒一會就全部消失不見。
而簡世鳶捏着一半的神魂,強迫它化爲自己的模樣,又將它拋在靈臺中央,任由它懸浮晃盪。
也不知簡世鳶使什麼法子,原本光滑明亮、完好無損的靈臺壁上赫然裂出無數紋,而化爲他模樣的神魂也色澤黯淡,由內而外地散發一股甜香。這味太誘人,好似成熟的水蜜桃,甜到香、香到膩,誰嗅了都覺得心醉神迷,恨不得一口吞掉它。
簡世鳶耐心等待着。
神情無悲無喜無懼無恨,彷彿已入定,心無雜念。
他強行催裂靈臺,使神魂散發出引誘心魔的甜香,就是想以身爲引,誘騙心魔來他靈臺,困而殺之。
心魔是一種伴生魔,它無色無相無形,最開始,修仙界的修士們都不知道心魔的存在。它力量微弱,又常在修士渡劫、晉升的虛弱時期,以幻象的形式出現。
修士們身心俱疲,很難判斷出靈臺滋生的是心魔還是雜念,一時不慎,就會被它們蠱惑,被吸乾神魂,修爲散盡、魂飛魄散。
完美無缺的靈臺,心魔很難鑽入。一旦靈臺有損,神魂受傷,它們就會一窩蜂衝進來,它們會幻化成修士最珍惜、最恐懼的幻象,迷惑修士放鬆警惕,甚至利用幻象操控修士的情緒,誘導修士放棄抵抗。
心魔的發現還是一位化神修士斬殺幻象裏的妻子時,斬出一個醜陋的魔物,自此暴露。那位修士修無情道,明明深愛自己的妻子,卻狠下心殺妻證道,心魔一時不慎,沒能逃脫,被他當場斬殺。
修仙界對心魔是又懼又恨,心魔熟知他們的祕密,又清楚他們的軟肋,常幻化成他們最珍愛、渴望的幻象。
所以常有修士,明知是幻象,仍被心魔所惑,他們心中有欲,捨不得掙脫幻象。有些修士甚至在斬殺心魔時,損害道心,自此每次晉升渡劫都會被心魔所纏,直到死都不能解脫。
簡世鳶主動損傷靈臺,引誘心魔的行爲放在修仙界可以稱得上驚世駭俗。
誰能問心無愧?
誰又能無慾無求?
引誘心魔,就是找死,沒有人能毫髮無損地經歷心魔幻象。
也不知過了多久,簡世鳶似乎忘記了時間。
一隻香軟的手臂悄悄捧住神魂的臉,柔軟香豔的脣貼在臉側,輕輕咬了口白皙的耳廓。
簡世鳶強行將意識投入神魂中。
他能感受到耳朵溫熱溼潤的觸感,他緩緩睜開眼,面前是一個身着薄紗的少女,胴體姣好,它將胳膊搭在簡世鳶脖頸上,軟軟呻吟,似乎在渴望什麼。
“滾。”
就像一個正在抵抗女色誘惑的男修,強忍着心中悸動。
心魔化爲的少女咯咯一笑,它已經完全瞭解到簡世鳶最愛的人的模樣,也知道他在渴望什麼樣的情愛。
只見少女的衣物變化,從開始暴露的薄紗化爲精美華貴的貴妃袍,她嬌媚地去捧簡世鳶的臉,似乎要吻他的脣。
簡世鳶側臉,躲開它的進攻。
心魔不惱,繼續隨着簡世鳶的心,變化成俠女、吸血姬、天使還有各種它聞所未聞的奇怪模樣。
三番四次,心魔也有些受不住了。
這修士慾念太重了,那麼會玩啊?
它正想做些什麼,卻猛地感知到簡世鳶心中喜歡的人又有了變化。
它心中一喜,由少女變爲少年,這次它直接選了件輕飄飄的紗袍,沒骨頭地掛在簡世鳶肩頭,清瘦白皙的手腕輕輕蹭着簡世鳶的脖頸。
“我想——”
簡世鳶突然一笑,猛地將它抱個滿懷,雙手牢牢握住它幻化的雙臂,心魔大喜,誰料下一秒不是翻雲覆雨,而是!
靈臺中,無數面鏡子顯現出來,心魔預感不妙,仔細一觀,鏡子中完全照出他們的姿勢、模樣,簡世鳶懷裏的自己赫然長着與他一模一樣的臉!
它像驚醒,想逃離簡世鳶的懷抱,但簡世鳶牢牢地束縛着他。
心魔知道自己要涼,當即破口大罵,“你這變態!你耍我?!”
這修士真特麼是個變態!
它頂着簡世鳶的臉,一會兒變男一會兒變女,還裝扮成不同的樣子引誘他?!
“你想穿這些奇怪的服飾就自己去穿,折磨我作甚?”
簡世鳶掐住它的脖頸,呢喃,“我只是好奇,畢竟我不可能穿這些款式的衣服,讓你試給我看,可以滿足我的好奇心。”
心魔還是少年簡世鳶的模樣,它氣得直哆嗦,“你還在腦子裏想!你對着自己的臉——”
突然,它像察覺到什麼,臉色瞬時慘白。
“你最愛的人是自己?這怎麼可能?”
簡世鳶看着懷裏的少年自己,無動於衷地問:“有什麼不可能,我的心由我控制,想愛誰,想恨誰都由我操縱。”
最開始,簡世鳶怕心魔找不到他的心底的慾望,察覺這是個陷阱,就故意捏造個與自己長相一致的初戀少女,果不其然,心魔沒發現自己幻化的模樣有什麼問題,還熱情地誘惑他。
看着心魔頂着自己的臉搔首弄姿,簡世鳶忍了忍,纔沒笑出來。
心魔不敢相信地搖頭,“這不可能,你是人!你心中怎麼可能沒欲?!”
從來沒有人類能無慾無求!
只有無慾無求、沒有渴望的人類才能操控自己的心!
只要他存在慾望,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一點,也能讓心魔察覺到,古往今來,多少豪傑死在美色溫柔鄉,多少英雄死在財權上,怎麼會有人對這些毫無渴望?!
而面前這人,完全沒慾望???
這怎麼可能?!
心魔知道今日在劫難逃,它不想着逃跑反而恐懼地質問:“你究竟是不是人?”
不等簡世鳶回答,它又自言自語道:“就算不是人,也有慾望,無慾之人無情之人?”
它尖嘯一聲,化爲原本的樣子,想要逃出簡世鳶的靈臺,但簡世鳶遍佈法陣,請君入甕,它怎麼可能逃出去!
心魔驚恐地仰面,靈臺上空一雙金色的眼睛緩緩睜開。
無數鏡子對着心魔,它無路可逃,它也不敢逃。
在看到金眸的那刻,它瑟瑟發抖,質疑、恐懼地問:“大人?”
金眸無波動,居高臨下俯視着靈臺,心魔像是重溫什麼恐懼的景象,顫抖着伏下身,“是您嗎?監視員大人。”
簡世鳶察覺到什麼,想要阻止,心魔卻轟然自爆。
它寧願死也不願對上這位存在。
心魔自爆後,無數灰黑的粉末漂盪靈臺中,簡世鳶移開意識,神魂又變爲原本的模樣,它貪婪地吞噬着心魔粉末,斷裂的截口處隱隱約約浮現一層晶瑩的光,它牢牢鎖住金色粉末。
他的神魂不再彌散了,心魔可以修補自己的神魂。
簡世鳶沒有一絲喜悅,他想着心魔自爆前的那句話。
監視員?簡世鳶?
這似乎是一個針對他的陰謀。
簡世鳶緩慢地呼吸,平復內心的波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