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硯寒走到一處荒廢的竹屋前,稍稍一擡手,鬼氣環繞屋舍,積年的灰塵和蜘蛛網打掃乾淨,爛門破牀被翻修一新。
雜草叢生的院裏鋪上青磚,籬笆下種着野菊花,小泥壺灌滿了泉水,在紅木炭上咕嘟嘟地冒着熱氣,屋內乾淨明亮,牀榻兩邊是繡着紅蓮業火的白紗帳,中間牀上鋪了厚厚的棉褥子。
墨硯寒將懷裏的人兒擱到牀上,想收回這件天下只此一件的金絲鴉羽大氅,可拽了拽衣角,沒拽動,低頭一瞧才發現發現沈懷君的手指無意中抓緊大氅邊緣,蜷縮着裹住身體,想獲得更多的暖意。
鬼域的寒鴉有上古鳳凰血脈,羽毛更是天然的暖爐,時時刻刻散溢着溫暖的火靈力。
他怔了怔,撤回手,又展開棉被又蓋了一層。
沈懷君合着鴉羽大氅沉沉睡去,他起身去外間衝了一杯熱茶,望着滿山新奇的翠景,心裏卻墜墜不安,又返回到臥室,掀開白紗帳,將美人側臉處半乾的髮絲一根根撥開,凝視着這張俊逸出塵的面容。
這面容熟悉又陌生,他差點忘了,自己已經對這張臉恨了一百年。
清霄門建於羣山之龍首,一側是人間樂土,一側妖族荒州,清霄門主殿彷彿一把天劍插在交界處,鎮守兩方。
主殿內,金冠仙君面龐清俊,端坐於茶桌上,茶香飄渺,對面的奉茶小童小心翼翼地斟茶。
茶水滿杯,有桃粉、梨白二色呈太極狀,賞心悅目。白笙見狀挑了挑眉,矜持地將寬大的衣袖攏了攏,正襟危坐,這才端起白瓷杯輕啜一口。
“淡了。”他道。
小童當即起身叩頭:“對不起仙君,您再給我一次機會吧,這味道難調,實在太難學了!”
這白笙仙君不喝靈茶,偏偏喝花茶,好要用桃花汁和梨花膏一起沖泡,要茶杯裏能調出桃花的艷紅、梨花的皎白,結果便是調得不倫不類,茶味酸澀難嚥。
可白笙仙君卻喝得有滋有味,似是在故意品味茶中的苦澀。
白笙揮揮手讓小童起身:“無妨,你能調出這等水平,已是不易。”
小童長舒一口氣,心道大家都說白仙君性子軟、心底善,今日一瞧果真如此。
他大着膽子問:“這花茶的口味着實難下嚥,仙君爲何單單傾心這道茶?”
白笙脣邊泛起一道笑:“當然是爲了敬故人。”
在奉茶小童不解的目光中,白笙舉杯轉向窗口,衝着思過崖方向,將杯中殘茶祭奠般橫倒一行,茶水灑落,而被世人稱作佛相善根的面龐微微扭曲,佛相已然墮入業火地獄。
忽而一人跌跌撞撞跑入大殿,高喊着:“白仙君不好了,沈懷君的本命靈燈還亮着!”
“什麼?”白笙臉色一變,霍然起身:“你可是看錯花了眼?”
還未等同傳的人回答,一道篤定的聲音自殿外傳來:“沒看錯。”
說着一紫金道袍的男子快步踏入正殿的茶室,來者正是高靈曜,他喘着粗氣,目光灼灼看向白笙:“師尊,今早我去禁地打算取下沈懷君的本命星燈,可去時發現本命燈還燃着。”
本命燈燃着,便意味人還未身死。
“這怎麼可能,那可是天雷、天雷啊!”奉茶小童詫異。
白笙卻笑着問高靈曜:“愛徒以爲如何?”
高靈曜一怔,他揮了揮手,輕描淡寫提起:“沈懷君是罪人,若是他藉機逃跑,理應抓回來。”
白笙點頭:“好。”
他正要問派誰出去尋,只見高靈曜扭頭便離開了大殿。
高靈曜走得太急,甚至忘了和師尊道別。
他凝視着愛徒的道袍背影,不緊不慢地坐回,示意小童繼續倒茶,手持白瓷杯,側臉望着窗外的滿山青翠。
“沈懷君當年可是樹敵頗多。”白笙幽幽道:“說不定碰見一兩個,就死外頭了呢。”
墨硯寒抄手立在窗前。
天道循環,興衰更迭,鬼域自一方忘川河畔而後發展蔓延了數十萬裏,鬼修興起,鬼域急需一位主人的降臨。
他便應運而生,他的身體在遠古的仙魔戰場上凝聚了數千年,在無數修仙者與魔族魂魄的哀嚎憤怨中,終於凝成一顆鬼心,又修煉數百年生成了靈識。
那時他意識朦朧,身形混沌,第一次睜眼便瞧見了位驚豔絕倫的白衣美人,美人清逸出塵,身若銀劍,恍然如山巔雪、林上月,第一眼便叫他的鬼心淪陷。
按人間話本的說法,這叫一見鍾情。
初來世間的他看呆了,又瞧見美人冷臉對他,便想拿些東西討好討好,恍惚間,他瞧見了好多顆骯髒的心臟。
他不知道這些心臟屬於誰,又來自何方,他只知道這些心臟鮮活地跳動着,每一次律動都噴出骯髒漆黑的血液,散發出溫熱噁心的血腥味,尤其最前面的那顆心臟,千瘡百孔,蛇蟲啃噬,已生出白花花的蛆蟲,瞧着甚是有趣。
於是他以一隻惡鬼的審美挑中了這顆心臟,急不可耐地衝上前去,想摘下來奉給美人瞧瞧,博美人一笑。
可瞬間,身下的大地裂開深淵般的裂縫,露出熾熱的岩漿,一道銀劍開天闢地,從他的頭頂拍下,他還沒回過神時便被生生拍回了鬼域。不僅如此,他胸前還凝成了一道白玉芙蓉圈,一絲精純的血滴作爲禁錮,令他不得踏出鬼域一步。
於是他被困在鬼域兩百多年。
最初他是後悔的,覺得美人不喜歡血淋淋的心臟,那黑心臟又黏又膩,又生滿了蛆蟲,肯定惹美人嫌惡,應該選送顆晶瑩剔透的骷髏人頭。但在意識成型後,尤其是看波舍遞上的諸多話本後,墨硯寒後知後覺,終於明白人鬼殊途,修仙者與鬼修是天生的敵對。
而他鬼主與沈懷君,是天生的死對頭,那白玉芙蓉圈便是見證。
可眼下,死對頭卻住着他的房子,蓋着他的被子,披着他的大氅還不肯還給他。
墨硯寒心情複雜,心緒如同無數條絲線密密麻麻地交織在一起,理也理不清,如同紅蓮業火,灼燒着他的心臟。
他乾脆從懷裏掏出白瓷罐,從罐中取出顆青翠的糖霜梅子,含在嘴裏,拄着頭,呆呆地瞧着這張面容。
這兩百年來,他被困在鬼域,日子並不好過,自脫離了幼稚的孩童期,修成少年人形後,他急切地想去人間遊玩,奈何有白玉芙蓉圈的禁制在,他只能收到侍從帶回來人間的話本、糖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