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霞在明小丫的身體裏重生,就算是完全繼承她的記憶,也沒有辦法將她二十多年的人生完全帶入。
更況且,她們兩人的價值觀有天塹鴻溝般差異。
在這段時間裏,至始至終是明霞自己的記憶佔據主動地位,而明小丫的往日歲月,只有在明霞需要的時候,纔會像調取資料一樣,把關於某方面的信息找出來。
大約因爲,明霞並不想受到明小丫過往經歷的影響。那些飽受□□壓迫的生活片段,大多被明霞藏在意識海的最深處。
一直以來,就算頂着明小丫的身份,明霞也始終按照自己的節奏活着。
直到,此時。
面前強忍着眼中淚花的小姑娘,她磕磕巴巴說着曾經遭受的傷害,力圖用來解釋,或者說安撫她面前這位僅僅照顧了她幾個月的母親……
那些事情,在年幼的孩子童年裏,是多麼疼痛的記憶。
但事實上,明霞在明小丫的記憶裏尋找時,卻茫然了許久。
它們好像一片輕飄的秋日落葉,從未落在明小丫的心田裏,就被一陣風吹過,飛到很遠的地方去了。
因爲,她自己就是一棵根系已然枯腐的死樹。
……
“娘,娘,大花頭好燙!一直在哭,怎麼辦?!”
那一年,她少女之齡,初爲人母,懷中孩兒遭病,慌忙求助,迎頭是一把竹枝鞭子,正對臉抽來。
“滾,生了個賠錢貨,嚎什麼嚎,晦氣,賠錢貨還要怎麼辦,灌點水,捂個汗,能活就是賤命,不能活正好省口糧。”
她心頭再也燃不起火花,只猶帶一絲希望,看向託付終生的丈夫。
“哥,大花她……”
“多事,娘都說沒事了,磨嘰什麼,家裏地裏活那麼多,還有閒心操這心,趕緊的去給我打一桶水來洗腳。”
疾風吹走帶着火星的灰燼,最終只化作一點塵埃。
……
“娘,娘,二花頭摔破了,娘,娘!”
熬過疾病,飢餓,寒冷的孩童,活了下來,抱着她的大腿,對挺着肚子織布的母親哀聲求助。
滿臉苦相的女子一把將她推開,惱火地斥責道:“又去哪裏野了,見天的不着家,這麼大了,不知道幫着幹活!哭什麼哭,不就是磕磕碰碰,去竈底下弄點灰糊上去!”
……
“娘,娘,嗚嗚,疼,我腳疼,好疼!”
第二個孩子腳底血流如注,慘聲哭叫着趴在姐姐的背上。
“出去,趕緊出去,大花趕緊把她揹出去,這血晦氣,被你奶看見又要抽人了,個個都是賠錢貨,少回來給我觸黴頭,別害我這次再生不了一個兒子。”
“嗚嗚嗚……”
“二花乖,不疼不疼,阿姐知道,周茶娘說地上那紫葉子的草,搗碎了敷,就能止血,不哭不哭!”
……
“哈哈哈,阿姐,你看我抓了好大一隻大腳怪!”
“笨二花,這是螃蟹!”
“管它螃蟹還是旁蝦的,能喫就行,咱們趕緊找個地方窩個火,烘了喫掉。”
“扣點肉給三花留着點,啊?你指頭怎麼了,掉了一塊肉?”
瘦如骷髏,只有肚子鼓出來的女人面無表情,端着滿滿一桶衣服,看也不看不遠處兩個上躥下跳的女孩,一步一蹣跚的走過去。
……
明霞忍不住擡起手,將雙眼擋住,溼潤的液體涌出,將她掌心溼透。
那個人不是她。
可此時此刻,她深深覺得,自己的靈魂在這具身體裏,都覺得厭惡和悲哀。
她只要想到明小丫記憶裏,這些孩子的存在感,就恨不得將它們改寫掉,太讓人難受了。
“娘,娘!”
二花努力地解釋,一心只希望明霞不要生氣,不要因她跑去捉蛇被咬責罰她。但她怎麼也想不到,說着說着,明霞一點狠話也沒提,直接捂着眼睛哭出來了。
二花眼睜睜地看着明霞泣不成聲,整個腦袋都木了,她心臟都快要停下跳動,張了張口,小臉憋紅,眼前一陣暈眩,竟不知能開口說些什麼了,
明霞上輩子越活越強悍,內心堅硬如磐石,十幾年都不曾掉眼淚,苦累頂多一笑而過。來到這裏數月,累到手指都動不了,餓到腸胃都要被吞掉,她可以流汗成河,也沒有掉下過一滴眼淚。
卻在此時,只要一想到那些記憶,就難以控制眼淚涌出。
她一把攬過慌張的二花,摟在懷裏,乾脆讓自己哭個痛快。
她們是多麼可愛,又令人感到驕傲的姑娘。
就像是懸崖峭壁上的蘭花,將命運扔給她們的風霜刀劍,在石壁上鑿出裂縫,將根深深地扎入縫隙裏,收集着隨風吹過的細塵,頑強成長,慢慢開出幽蘭。
明霞的哭聲,把在竈臺前照看食物的大花都驚出來,她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她嚥了咽口水,走過去,小心翼翼的扶上明霞的肩膀,喚道:“娘,娘,你別哭了,我們再也不會瞎胡鬧了。”
二花這才恍恍惚惚間回神,卻不敢接話,只拼了命的點頭。
成年人的悲傷和眼淚,很快就能收進心裏。縱使能讓她無所顧忌放聲大哭,也做不到哭哭啼啼許久。
明霞將心中難以平息的難過抑制住,便擡起頭,隨手將臉上的眼淚擦掉,她看到大花小臉上關心之情,笑着嘆了口氣,說道:“沒事,就是難受。”
難受她們僅因性別忍受親人鄙夷厭惡。
難受她們如失去母親的幼獸,苦苦掙扎求生。
難受她們痛楚無人可說,歡笑無人共樂,互相舔舐傷口。
明霞看着面前四張小臉,由衷一笑,沒有再多說什麼,直接站起來,說道:“既我去剖蛇吧,恰好今天在山下買了雞蛋,我們今晚好好喫一頓。”
明霞只哭了一場,不發火,不罵人,也不抽出竹枝鞭人,卻沒讓二花大花懸着的心放下,她們相視一眼,心裏直打鼓。
這一頓飯,是大花和二花這幾年來,喫過最爲豐盛美味的飯菜,沒有加地瓜米的骨頭湯稠粥,有燜了野蒜蒜瓣的豬大腸,還有一鍋在露天煲的水蛇煮雞蛋。
這也是這兩姐妹這輩子喫過最不知味道的一頓飯。
明明骨頭粥米香肆意,明明野蒜香浸透的大腸油汪汪,明明清燉的蛇肉湯鮮美,蛇肉耐嚼,還有圓滾滾的雞蛋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