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圓萬念俱灰:“殿帥勿怪,小女絕對沒有非分之想。”
她站在日頭底下,帽檐上灑着一層金輝,可神色是那樣冷淡,白皙的面龐像一塊化不開的冰。
“別急着撇清關係啊,”費良辰一雙桃花眼並不含情,姬圓隔着帽紗都能感受到冷銳的目光,“想做本帥青梅竹馬的女子在這上京城排着隊呢,如果你想,本帥可以勉爲其難地行個方便。”
姬圓暗自捏了捏拳,壓下想一掌拍死他的衝動:“殿帥身份尊貴,小女不敢胡亂攀附。”
費良辰嘖了一聲,語氣既不滿又帶着誘哄。楚昭左右看了看,訕訕道:“我是不是幹壞事了……”
“沒有,怎麼會?”費良辰挑眉,“這位小兄弟倒是第一次見,丫頭,你什麼時候揹着我結交新朋友了?”
姬圓:“……”
他的輕佻是如此渾然天成,彷彿他們生來就是那樣的關係,若非姬圓深知自己與他立場相悖,時刻保持着警惕,否則一不留神便會陷進這雙魅火般的眼中。
很奇怪,自她下山入世,遇見了形形色色的人,他們的眼睛並非如她所想一般千篇一律,而是各有各的神采。
“若說第一次見,在下也是頭一回目睹殿帥真容,”陳雙鯉和煦地接過話頭,“侍衛親軍司步軍司都虞侯陳雙鯉,拜見殿帥。”
他行禮不卑不亢,費良辰負手而立,都是一般高的個頭,誰的氣勢也不比對方弱上半分。姬圓猛然想起,他們是一樣大的年紀,也各自手握着世人畢生追逐的兩樣東西——一爲錢,二爲權。
費良辰受他一禮,卻清楚地感受到面前之人絲毫沒有臣服之意。
他悠悠道:“你姓陳?杭南陳氏?”
陳雙鯉答得端穩:“正是。”
“本帥想起來了,最近鄧恩慈是提了個新任都虞侯上來。”他語氣不變,“你在陳家行幾?”
陳雙鯉加深了脣邊笑意,一字一句道:“我是長子。”
夏天的熱浪像一鍋濃稠的沸湯,空氣在這一刻陡然凝固,姬圓與楚昭均是不明所以。
“陳大公子,”費良辰忽然笑開,“久仰大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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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英會就在眼前,你不宜用真名,自己另取一個吧。”
姬圓一路迷惘地跟着費良辰回到青山樓,先生猜得不錯,他果然有事情要跟自己交代。
“爲什麼?”姬圓明知故問。
“你姓姬,與天山教脫不開關係,雖然官家這幾年被鬼迷了心竅,但也不至於是傻子。”費良辰斜眼看她,“丫頭,有話便直說,不必拐着彎試探本帥。”
姬圓無語,官家原來是這般可以隨意議論的麼?陳雙鯉也好費良辰也罷,似乎一個個都不把當朝天子放在眼裏。
“殿帥還是直接告訴小女需要做什麼吧,”姬圓諷脣一笑,“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不是麼?”
“痛快。”費良辰傾身放下交疊的長腿,意味深長地看着她,“很簡單,入選畫院後,告訴我《萬里山河》圖在哪兒。”
喲,打得是和陳雙鯉一樣的算盤。
姬圓道:“殿帥與官家是父子,殿帥又最得官家器重,想知道《萬里山河》的下落,怎需小女出面呢?”
“方纔說了不必試探本帥,你既然看出本帥與父皇關係一般,就照我說的做。”
姬圓默然,這樣運籌帷幄的一個人,他的眼睛洞悉一切,彷彿萬事萬物盡在他手。他就像雪原上的硃砂,纏繞着寒氣,又是蒼茫中最奪目的那一抹紅。
就是這樣一個人,他的父親要把他當作祭品。費良辰自己呢,他甘心嗎?
姬圓垂下眼瞼,說:“明白。”
“你倒是會審時度勢,知道此刻反抗也無濟於事,”費良辰嘴角勾起玩味的笑,“不是想殺本帥麼,這便放棄了?”
就在他以爲姬圓仍舊會乖順地應答,誰知她竟輕輕搖了搖頭,灰色的眸子依舊無神,連帶着說出的話也沒有絲毫情緒。
“不是不殺,時候未到。”
祭品又如何,各人有各人的命數,姬圓自嘲一笑,她都自顧不暇了,還是安心走自己的路吧。
“……有趣。”費良辰撫掌,他站起身,立時便有女使簇擁過來,不過都被他揮退了。
“本帥還是那句話,若是你追得上我,便來殺。”
又是這般狂妄的語氣,姬圓目送他瀟灑離去,最後聽見他輕飄飄地扔下一句話:“集英會當日事多,本帥沒空管你,你自己多加小心,別給本帥惹麻煩。”
姬圓默了默,道了聲“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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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英會在天元十年秋召開,天氣逐漸轉涼,青山樓衆姐妹也換上了夾衣。蘇詩曼堅持認爲姬圓在這等盛大場合再以一身俠女打扮亮相不妥,硬是要她在新進的一批襦裙裏挑一身換上。
姬圓沒什麼想法,隨便揀了一件鈷藍色青蓮紋的對襟寬袖襦裙穿上。因爲不能戴斗笠,蘇詩曼又趁機在她頭上插了好幾支鎏金步搖,但左打量右細瞧,覺着怎麼都不襯她的氣質。直到姬圓遞過來她那隻青蝶落梅簪,蘇詩曼這才峯迴路轉,滿意地爲她綰好青絲。
“再戴個翡翠耳墜子,就齊活了。”
蘇詩曼纖纖的手腕在姬圓耳邊迴旋,她低頭替姬圓整理好額前碎髮,擡眼卻見她微微發怔,不由問道:“阿圓,你怎麼了?”
姬圓即刻回神,說:“沒什麼。”
她想起了父親,母親在她出世後不久便撒手人寰,姬圓甚至記不清她的樣子。每次在妝臺前梳頭,都是爹爹親自幫忙的。
她今日也被蘇詩曼哄着化了淡妝,桃色的脣脂點上,如清冷的山霧間開了一樹桃花,透露出無限生機。
集英會舉辦的地點選在京中最大的靈曄神觀,這塊地在外城,是殿前司並營後留下的最大一塊空地,毗鄰城郊樹林,初秋時節仍舊綠樹成蔭。
告示上說,集英會是爲選取天下丹青奇才入選宮中畫院,姬圓本也以爲只是參選者們依次作畫、評畫罷了,誰知只是在神觀最東側一條抄手遊廊裏開闢了個供大家作畫的空地,諸位畫師之間隔着不透光的鑲黃帷幔,桌上鋪着魯南進宮的玉版箋,筆墨一應俱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