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盜畫誅心 >第16章 第16章
    提及謝家,姚允山躺在榻上,望着手邊一盞殘燈,在燭火輝映中憶起了當年。

    東宮內苑正舉辦曲水流觴,琉璃盞盛着琥珀色的酒在晨光中搖曳,太子費無愁喜好杭南風雅,命人在水榭四周種滿從杭南移植過來的湘妃竹,清風捲起竹篾,姚允山與何家沃擊箸而歌。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費無愁抿着酒發笑:“先生每回在席上都要唱這首詩,不會膩味麼?”

    姚允山搖頭晃腦,他們幾人私下裏沒有君臣,相處時十分隨意。只見他翹着腳道:“我是在笑我老了,今早四更時差點沒起來,否則可就要趕不上早朝咯!今日打眼在大慶殿上一望,原來四品以上的年輕人已經這麼多了。”

    莊培也笑:“是太子殿下慧眼識人,舉薦了不少寒門賢才,纔有如今盛況。”

    費無愁謙遜道:“沒有諸位替我力排衆議,這些人也到不了父皇跟前。”

    說到這個,何家沃酒也咽不下了,他是太子麾下四臣中最嚴苛最勤勉的那一個,沒有姚允山的瀟灑,也少了莊培的隨和,在難得的半日閒暇裏也忍不住操心:“只是光是舉薦,還是治標不治本,地方世家拿捏着中舉名額,憑咱們一個個挖掘引薦,哪裏比得上一茬茬的科考任免?”

    如今年月真是荒唐,曾經被寒門子弟視作青雲梯的科舉兜兜轉轉還是世家之間的遊戲,縱使費無愁有改變局面的雄心壯志,但對京城以外的地方鞭長莫及。世家佔據着最好的學堂,聘請名師,窮書生們求學無門,只能坐在自家院子裏寒窗苦讀,哪裏考得過世家公子?

    費無愁消遣的心情也散去了大半,嘆息道:“這件事急不得,需得徐徐圖之。”

    何家沃卻不這麼認爲:“陵王在杭南和魯南兩地開設書院和武館,招募寒門子弟,也不收取束脩。起初大夥等着看他笑話,誰知這幾年竟真造了些勢出來,尤其是駱水天和藍顏冰當得起一聲‘青年才俊’。”

    費無愁笑了笑,他知道何家沃是在提醒他要小心這個野心勃勃的弟弟,但他認爲費無憂的做法太激進,容易引起世家忌憚。

    姚允山呢,也知道太子殿下是什麼想頭,他總是希望尋找一種更溫和的方式平衡世家與寒門之間的矛盾,漸漸就放慢了腳步,讓費無憂搶先在民間壯大了名聲。

    姚允山也是一介窮書生出身,說心裏話,他其實更認可費無憂的手段。不過他是先帝一手提拔上來的,費無憂暗中向他遞過橄欖枝,他也因先帝的囑託絕不做背信棄義之事。

    “謝節使怎麼看?”

    費無愁看向沉默不語的謝源,謝源與另外三人都不同,他是武將,雖不粗魯,但最寡言。身上沉澱的不是瀟瀟文人的風骨,而是久經沙場的肅穆。

    姚允山瞭解這個人,看着話少,實際最一根筋,他對太子的赤誠不像何家沃一樣外露,而是深埋在心底,經得起時間和磨難的考驗。

    ——因爲太子殿下救過他的命。

    謝源與當年天下所有節度使都不一樣,祖上沒有功勳,那一年杭南湖州鬧饑荒,刺史昧下賑災的糧食,年幼的太子跟隨安撫使親自前來賑災,在路邊舍給謝源一碗顆粒飽滿的白米飯。

    四人中,謝源出身最低微,他人生逆風翻盤的緣起,可謂全繫於太子。

    但也正因如此,他在費無愁面前從不說謊。只聽他沉聲道:“陵王與殿下行事風格迥異,各自利弊皆有,以微臣拙見,殿下不如取長補短,有陵王先例在前,殿下此時再開設學堂,想必不會挑眼了。”

    其餘三人也紛紛頷首,他們是失了先機不假,但陵王樹敵在先,有他當靶子,不是正好可以讓他們施展拳腳?

    費無愁默了默,牽袖在曲水中放下琉璃盞:“此事再議吧,今日曲水流觴,難得雅興,莫要荒廢了。”

    他固然知道謝源所言在理,但是咽不下這口氣。他貴爲太子,自矜身份,不願模仿弟弟的路數。

    謝源張了張嘴,看見一旁莊培朝他遞眼色,只得把勸解的話嚥了下去。

    ·

    “這麼說來,謝節使實在不像是會背叛太子殿下的人。”

    姬圓又把燭火撥亮了些,屋外風雨飄搖,連帶着燭光也忽明忽暗,躍動的火苗映在淺灰的杏眼上,烘出淺淺的疑惑。

    姚允山垂眸:“我離開京城的時候尚早,不知道他們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但我總覺得,費無憂睚眥必報,謝源投靠他時未必不會料到自己的下場,若是他孤身一人倒也罷了,可身後還有兩個兒子,他怎麼敢?”

    姬圓一愣:“兩個兒子?除了謝良宵,難道還有一個人?”

    姬圓也算因姬鶴的緣故,多少對四大名臣有些瞭解,但她竟從不知道謝源還有一個兒子。

    “哦,你說他啊。”姚允山若有所思,“說來我也不知道那孩子怎麼樣了,他比謝良宵小三歲。若是還活着,也已經二十三了。”

    姬圓太陽穴狠狠跳動了一下。

    “先生,他叫什麼?他已經……死了嗎?”

    “不知,”姚允山說,“那個孩子,在週歲時被批命格是天煞孤星,又有早夭之相,所以謝家人便沒有爲他取名字,謝府上下以‘謝二少爺’稱之。後來我遠走他鄉,也不知謝二有沒有取名。”

    言外之意是,也不知道他活沒活下來。

    提起這個謝二,有一件事讓姚允山印象深刻:“謝二自幼養在杭南,因爲身子弱,謝源從不帶他上京城來,所以等閒我也不曾見過。不過十三年前,如今的大皇子隨費無憂前往杭南犒賞盤龍軍,倒是與謝二起了爭執。”

    “大皇子?他不是跛腳麼,怎麼會出遠門?”

    姚允山聞言一笑,對於這個大皇子,他倒是沒什麼憐憫之心:“大皇子的腿,其實就是在那時廢掉的!當時他欺負謝二身子弱,非要和他比賽打獵,反倒在獵場被謝二搶盡風頭,聽說那娃娃打了一隻熊!大皇子羞憤之餘又起了歪心思,在林子裏設下陷阱想讓謝二挨一頓打,結果偷雞不成蝕把米,被謝二識破伎倆,自己中計掉進陷阱裏,被人當作謝二打,腿就是在那時斷的!”

    姬圓目瞪口呆,怪道皇家對大皇子跛腳的緣由三緘其口,原來是大皇子理虧在先,這種事哪裏有臉面對外宣揚。

    十三年前的往事,當年謝二才十歲吧!

    “大皇子斷了腿,但因爲陷阱是他自己派人佈下的,也不能罰謝源。所以費無憂父子只能喫這個啞巴虧,好在謝源留了個心眼,從那以後更是不準謝二踏進京城,免得被禁中記恨。不過這孩子着實可惜,要我說他多半已經不在了,這麼多年過去,也沒見謝良宵身邊還有親人。”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