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得對，這個道理費良辰甚至比她明白得更早，他一面驚訝於姬圓的魄力，一面又覺得這句話從一個二十歲的姑娘嘴裏說出來，未免有些殘忍。
他沉默的時候，像烈火暫緩燎原之勢，眉眼間有難以察覺的疲憊。
良久，費良辰從腦子抽痛中找回一絲神智，赫然發現面前的碗碟都快空了。姬圓呢，她是餓狠了，自打從陳宅出來，連水都沒喝一口。
“呃，對不住，”姬圓放下筷子，把自己這頭的山珍海味端給他，“我喫飽了，殿帥用這些吧。”
姬圓有過食不果腹的日子，因此對喫飯從來不含糊。
費良辰腦海一片空白，半晌憋出來一句不着調的話：“好喫麼？”
姬圓想了想，其實御膳的味道還不如先生煮的蔥花面：“還湊合。”
費良辰盯着她的眼睛，也不知想在那片灰茫裏找出什麼：“你不介意？”
“介意什麼？我沒那麼講究，”姬圓以伺候姚允山用膳的耐心給費良辰擺盤，“小女兒時窮得叮噹響，能有口飯喫就已經很滿足了，哪裏來得及計較是不是與牲畜共食。”
不過她沒好意思說，自己小時候還是個驢脾氣，生氣起來就是珍饈也不屑一顧。
姬圓語氣平淡，心中十分清楚對費良辰這種自幼錦衣玉食的人來說，喫剩飯已經是極大的侮辱了。自己這般安慰，也不知他能聽進去幾分。
費良辰聽了，眼睫垂得更低，從姬圓的角度看過去，根本猜不出他在想些什麼。
他舉起筷子，面對着順眼多了的菜色，卻比方纔更沒有胃口，於是起身對侍從吩咐：“不吃了，下去準備熱水。”
這是打算沐浴？姬圓適時站起來，雙手交疊在腰際行禮：“多謝殿帥今日款待，小女這便回去了。”
“誰準你回去了？”費良辰徑自朝偏房走，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道，“你在這裏呆着，或者散步消食也行，等我回來。”
姬圓納悶：“殿帥還有何吩咐？”
其實沒有，但費良辰覺得沒有讓人喫一頓剩飯再給送回去的道理，殿帥府什麼時候這麼寒磣了？他又不是窮酸到捨不得分享美食的人！
總之就是不能放她走，既然現在飽了，那就等她餓了再喂一頓！
費良辰不說話，泡熱水澡去了。姬圓一臉莫名，這裏好歹是一個未成家男子的府上，她堂而皇之地逗留算怎麼回事兒？
正進退維谷，一個模樣打扮精幹的嬤嬤悄悄挪進花廳裏，對她慈祥地笑道：“姑娘，殿帥吩咐奴婢帶您去挑衣裳，請隨我來吧。”
姬圓挑眉：“挑衣裳？”
“是，”馮嬤嬤斟酌着解釋，“殿帥說您在學習怎麼分辨衣料，恰好府裏新進了一批秋衣，這些都是現成的，您可以帶回去練習。”
實情是壓根不是這麼說的，費良辰本意是實施臨時敲定的計劃，先讓姬圓對他有一點好印象。他是個說幹就幹的性子，都說沒有女孩子會不喜歡漂亮衣裳，恰好府裏有堆成山的裙子沒有用武之地，不如送給她！
姬圓沒有多想，點了點頭：“那便有勞嬤嬤帶路了。”
馮嬤嬤一面說不敢，一面將姬圓領到一間廂房，衣架子上掛着琳琅滿目的上襦和下裳，姬圓憑藉着記憶望過去，發覺裏面有胭脂紅、杏黃、荷花白等諸多鮮亮的顏色，不禁疑惑：“府裏可是還有女主人？”
姬圓頓覺尷尬：“那還是留着吧，我不能拿皇子妃的東西。”
馮嬤嬤說不礙的，“皇子妃還未過門，這些衣裳怎麼處理都是殿帥說了算，姑娘不必有顧慮。”
姬圓說還是不成，正準備嚴詞拒絕，忽然小腹一痛，整個人僵在了原地。
忘了自己還在信期，姬圓深吸口氣，卻見馮嬤嬤欲言又止地端詳着她，臉色有些古怪。
姬圓順着她的目光朝身上一看，孔雀藍的橫襴下是素白的下裳，一點殷紅的顏色透了出來，紅與藍的交映十分顯眼，想忽視都難。
姬圓騰地一下紅了臉，目光微微慌亂，馮嬤嬤看出她的窘迫，立即體諒地挑出一件織錦寶藍色翠竹紋襦裙遞給她：“姑娘快換件衣裳吧，奴婢這便出去迴避。”
事到如今，姬圓也不再推辭，趁着屋內無人，迅速地將衣裳換好，疊起自己那套帶血的衣服，小心翼翼地打開門。
馮嬤嬤不見了。
她一進殿帥府時便注意到了，這座府上下人不多，除了護院之外便是零星幾個老媽子和丫鬟，想來是被叫去幹別的活計了。姬圓跨過門檻，想折回花廳去，但走了兩步又頓住腳，對着寬闊的院子一片茫然。
殿帥府太大了，她找不到回去的路。
四周十分安靜，看來此地平時沒什麼人光顧，姬圓只得憑着模糊的記憶往回走。天色漸黑，今夜烏雲罩頂，將月亮藏了起來。姬圓幾乎變成了瞎子，只能謹慎地摸着牆根行走。
因着不想失禮，她沒有出聲喚人。就這樣走了許久，好不容易摸到一處室內亮着光的門扉。
窗格上糊着薄薄的窗紙，在暖黃的燈火下依稀可辨一個瘦長挺拔的人影。
姬圓正要敲門，忽然聽見咕咚咚的流水聲，立刻反應過來了什麼，於是拔腿就走，結果不知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結結實實摔倒在地。
好痛！
姬圓面朝地摔下，發出一聲悶哼，然而疼的不是四肢，是脆弱的小腹。
方纔那一震幾乎讓她以爲自己受了內傷，姬圓勉強撐起身子，雙手茫然地在地上摸索。
門吱呀一聲拉開，燈籠的光暈照在姬圓的臉上，她愕然擡頭，只見費良辰長髮披散，鬆鬆垮垮地裹着一件銀硃色的外裳，繫帶也沒來得及系，露出溼漉漉的胸膛，晶瑩的水珠順着輪廓分明的腹肌線條順延而下，漫進褻褲裏。
他膚色白亮，又穿着鮮豔的紅，爲俊美到囂張的五官鍍上火焰般熱烈的味道。姬圓不認得顏色，卻也因眼前景緻呆滯了一瞬，竟像真地聞到了新鮮火焰的氣味似的。
不是灼人的燒焦味，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裏，他的味道令人莫名安心。
費良辰見她倒在地上，先是眼皮不受控制地抽抽，旋即蹲下身就着燈籠打量她，倒也驚喜地發現姬圓換了一身新衣裳。雖然依舊是藍色，但這是緞子般光滑亮潔的寶石藍，添了一重輕快的氣息，恰到好處地貼合了她纖細的身量，上襦繫帶一絲不苟地束着，露出兩截雪白的鎖骨，和若隱若現的曲線。